刑侦系高材生侯大利
    不管杨勇家庭发生了什么样的变故,太阳照常升起,世安厂按照自有节奏进行演变,邮递员每天按时将报纸送到订户家门口。
    杨勇无法接受女儿突然间离开人世的现实,不敢相信女儿躺在阴暗冰冷的殡仪馆。他每天出门时,总有女儿背书包上学的幻觉。每天进屋时,也总是觉得女儿就在家里,耳朵里还传来隐约的钢琴声。
    他从院外走进门,拿着几份积在报箱里的报纸。以前每天都是女儿清理报箱,这几天女儿没有拿报纸,报纸塞住了报箱口。他将报纸夹在腋下,走到客厅,呆站半天,才将报纸放在桌上。
    杨勇不知自己应该做什么事,耳中又飘起了隐约的钢琴声。他的眼光在屋内四处寻找,寻找女儿的身影,突然间,他看到了熟悉的女儿。女儿的演出照被印在《江州晚报》上,相片有八分之一版,格外清晰,栩栩如生。
    杨勇如突然中枪一般,向前扑了半步,抓起报纸。报纸第四版用全版来描述杨帆落水之事,特意配上了演出相片,用许多笔墨描写杨帆的美丽,并且提出数种猜测。虽然最后写了一句“秋雨到来要注意安全”之类的话,可是消费死者吸引眼球的意图如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杨勇全身血液急速涌上大脑,大脑发出炸裂之声。他抓住报纸往外跑,在厂门外跳上公交车,进城,跳下公交车,又狂奔。
    进入报社大楼,杨勇狂吼:“朱建伟在哪里?朱建伟你个杂种,给我出来!”
    楼下保安出面阻拦杨勇,杨勇便与保安厮打起来,最后还端起一个小花盆砸在保安头上,砸得保安鲜血直流。
    杨帆出事后,侯国龙和李永梅都一直留在江州,准备等杨帆火化之后再回省城。侯国龙平时忙得不落屋,也趁此机会在家休整。他接到秦玉电话后,急匆匆地对妻子道:“中午别管我,我要出门。”
    李永梅不满地责备道:“难得回江州,说好不出门,怎么又往外跑?”
    侯国龙弯腰穿鞋,道:“今天《江州晚报》登了杨帆落水的消息,用了小帆大幅相片,杨勇很生气,到报社找记者,结果在一楼和保安打了起来,把保安头上打了一个洞。杨勇被带到派出所,我得把他捞出来。”
    李永梅指了指卧室,道:“你小声点,别让儿子听见。”
    侯大利原本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听到父亲之言,猛地坐了起来。他站在窗前等到父亲走远,这才找理由下楼。离家最近的报刊亭刚巧卖完了《江州晚报》,他沿街道向前走,走到另一个街心报刊亭。
    另一个方向走来一个头发略斑白的男人。
    侯大利和那男人同时来到报刊亭,各自要了一份《江州晚报》,站在报刊亭旁边观看起来。
    晚报上的相片是杨帆的演出照。这张相片平时贴在江州一中的告示栏里,应该是被记者翻拍出来。客观来说,记者翻拍技术很不错,报上相片非常清晰,杨帆似乎一下就活了过来。侯大利注意到文章的编辑和摄影皆是朱建伟。
    旁边男子将报纸卷在怀里,走在行道树下,消失在人群中。
    侯大利在商店买了一把杀猪刀,带在身上,直奔报社大楼。杨勇是医生,没有街头打架经验,再加上暴怒之下失去理智,没有找到朱建伟,在一楼就和保安纠缠在一起。侯大利在省城这几年,跟着一帮人胡吃海喝,耳濡目染,学了些社会手段。他进入报社,非常平静地在楼下办公室问清楚朱建伟在哪一间办公室。
    他推开朱建伟的办公室,很平静地叫了一声:“朱记者。”
    坐在皮椅上的瘦高个态度高傲,昂起头,道:“你是谁?”
    在朱建伟对面坐着两人,其中一人正是随着朱林来家里调查情况的陈阳警官。有警察在场,侯大利没有拿出杀猪刀,直接道:“我找你有事。”
    陈阳意识到不对,道:“侯大利,有事?”
    侯大利突然上前一步,狠狠地给了朱建伟一个大耳光,道:“你狗日的在别人伤口上撒盐,恶毒!”
    陈阳拉住侯大利,不让他继续打人。
    杨帆爸爸来闹过事,朱建伟明白眼前此人肯定是为杨帆而来。一篇报道引起广泛关注,这正是记者的成功之处。他吐了一口血水,严肃地道:“新闻不受任何力量绑架,市公安局不能干扰新闻,你这种暴力也不能阻止公众有知道真相的权利。你是当事人的家属吗?你寻衅滋事,我有依法追究你责任的权利,考虑到你的心情,我原谅你。”
    侯大利混过省城圈子,并非没有见识,可是毕竟年龄还小,又没有实际工作经验,被朱建伟一番大义凛然的话堵得说不出话来。他知道这些话很多都是假话空话大话,但是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反驳。无法反驳,更让侯大利怒火冲天,再次冲过去打人,被两个警察拦住。
    侯大利离开报社大楼以后,将杀猪刀丢进垃圾桶。
    如游魂一般回到家,侯国龙已经回家。
    侯大利问:“杨叔还在派出所吗?”
    侯国龙道:“出来了。派出所民警知道他家发生的事,没有为难他。杨帆明天火化。可怜的孩子。”
    想起杨帆还要经受烈火,侯大利心如刀绞。他回到房间,心道:如果我不去和省城哥们儿玩,而是送杨帆回家,就不会出事。这个想法如毒蛇一样撕咬着他的心,无法摆脱。
    烈火熊熊,杨帆短暂的一生在亲人的悲哭中结束。
    杨勇和秦玉不能面对女儿骨灰,由秦玉的妹妹和侯大利两人一起进殡仪馆处置骨灰。
    在女儿出事之前,杨勇只知道女儿与侯大利关系不错,后来在收拾女儿遗物的时候,看到她的日记,少女敏感细腻的心思在日记里表露无遗,因此同意由侯大利送女儿最后一程。
    骨灰出来以后有很多大块,殡仪馆工人用一个木制工具压迫骨灰,让骨灰变得细小,更坚硬的骨头则直接用木槌敲破。
    在遗体告别等诸多环节中,侯大利一直神情麻木。前一段时间他在夜晚偷偷流了很多泪水,流得太多,导致没有了泪水。当木槌敲在头盖骨上,他能感受到杨帆钻心的疼痛以及对人世的不舍,泪水再次奔涌而出,湿透胸襟。
    “报纸妹,我知道你是被害的。我发誓要揪出凶手,为你复仇!”侯大利捧着骨灰盒,对天发誓。他发誓时没有说出声,只是说给自己的灵魂。经历了如此惨痛之事,如果不能抓住凶手,他的灵魂将永远不得安宁。
    陵园密密麻麻立着坟墓,墓前皆有墓碑,墓碑上端安放相片。相片多是老人,还有部分中年人,年轻人非常少见。骨灰放置完毕,盖上花岗石盖板。盖板落下,从此阴阳永隔。秦玉坐在女儿墓前久久不愿意起身。
    杨勇神情憔悴,胡须和头发干涩、灰白。他久久凝视极为熟悉又格外陌生的侯大利,道:“谢谢你为小帆做的一切。我们要搬家,离开江州。每年肯定要来给小帆扫墓,你有空也来看看她。”
    说到这里,他哽咽起来,紧紧抱住侯大利。
    杨勇和秦玉从墓地下山之后,直接去火车站,准备前往省城。他们两人将所有一切都留在江州,包括家具、房产、记忆和熟人关系。
    与杨勇和秦玉分手后,侯大利神情恍惚地往回走,穿过马路时都没有听到一辆汽车高扬着喇叭冲了过来。汽车司机猛打方向盘,才避免正面直撞过去,但擦身而过的一刹那,还是将侯大利远远撞飞出去。
    侯大利昏迷了十二小时。在昏迷之时,脑中不间断地涌出世安桥上的细节,无数细节碎片在头脑中飞舞,构成了千变万化的图像,所有图像都不支持杨帆是意外落水。
    在儿子昏迷期间,侯国龙和李永梅一直守在病床前。当儿子醒来以后,李永梅当即决定捐款给寺庙。侯国龙成为国内著名企业家以后,对侯家来说世俗上的事都不算太难,唯独解决不了精神上的事以及更玄妙的命运。侯国龙和李永梅这对无神论夫妻开始向缥缈的命运低头,信起神鬼,成为省城寺庙的贵客。
    李永梅坐在儿子病床前,拍着胸口,道:“吓死妈妈了!”
    “你如果不想在一中读书,可以留学,随时可以走。”侯国龙不愿意儿子到省城再次成为纨绔子弟,准备直接将儿子送出国。
    侯大利摇头道:“我哪里都不去,就在江州一中。”
    半个月后,侯大利出院。他走出医院来到学校,总觉得以杨帆之死为分界点,世界发生了微妙而明确的改变,现在的世界与以前的世界不再一样,每个相识的人或多或少都发生了变化。这种变化非常隐蔽,但是侯大利能够感受到。疑惑很久,他明白自己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再也回不到原来的世界。
    侯大利即将走进教学楼,同班同学金传统跑过来,神神秘秘地道:“你知道吗,陈雷出事了。”
    侯大利、金传统都是富二代。侯家企业是属于省内拔尖、全国有名的企业,金家则是本地房地产企业,当地有名。他们两人在学校是属于“带有严重社会习气的同学,混入一班,严重影响了本班的学习风气”,这是班主任杜眼镜给出的结论。
    杨帆出事以后,这对于侯大利是天大的事,他不理睬金传统卖的关子,继续往前走。
    金传统自然不能理解侯大利心境突变,道:“哎、哎,你别走,听我说。陈雷曾经给杨帆写过情书,这事大家都知道。公安到陈雷家里核实情况,有意外发现。”
    侯大利停住脚步,眉毛根根直立,抓住金传统的衣领,道:“什么发现?”
    金传统是排骨身材,被勒得直伸舌头,道:“放手哇,我出不了气。”
    侯大利慢慢松开手,眉毛渐渐平顺,道:“快说,别卖关子。”
    金传统捂着脖子喘了一会儿气,才道:“警察找陈雷问话时,无意中发现他家里有一辆摩托车是偷来的,搂草打兔子,把陈雷弄进去了。陈雷太倒霉,简直是祸从天降。今天晚上,我们找地方玩玩,给你扫扫晦气。”
    “我不玩了。”侯大利摇头,朝教室方向走。
    金传统这才注意到侯大利背着大书包,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侯大利是在省城“操过社会”的人,特别忌讳在校外背书包。开学之初,金传统因为背书包被侯大利嘲笑过数次。如今金传统能不背书包则尽量不背书包,岂料侯大利居然重新背起了大书包。
    金传统紧追几步,与侯大利并行,道:“没有想到,陈雷平时成绩挺好,居然是盗窃集团的一员,潜伏得很深哪!”
    侯大利觉得金传统这个富二代幼稚,不理睬他,直接进教室。走进教室,所有同学的目光都射过来,最后集中于特别辣眼睛的大号新书包。
    对侯大利来说,新书包具有象征意义。
    侯大利在病床上做出重要决定:好好读书,考上山南政法大学刑侦系,以后成为刑警,将杀害杨帆的凶手找出来。
    杨帆落水之后,警方不予立案,侦查工作自然无从开展。侯大利大骂警察是废物,骂过之后,痛定思痛,知道无法改变警方决定,他便做出改变人生的决定:当刑警,亲自找出凶手,为杨帆复仇。
    侯国龙得知儿子想法以后是喜忧参半。喜的是儿子几乎是一夜之间懂事了,知道做正事,忧的是儿子居然要当警察。一般家庭,儿子当警察值得庆贺,但对侯国龙来说,儿子最重要的职责是回到家族企业工作,等到熟悉企业情况以后接班。掌控国龙集团,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当警察,实在不是侯大利该做之事。
    儿子表明态度以后,侯国龙抱着侥幸之心,在病床前做儿子的思想工作,道:“我支持你考大学,这是大好事。但是,爸爸建议考山南财经大学,或者山南大学。”
    侯大利直截了当地道:“爸,你不用绕弯子,我也不绕弯子。我当警察就是为了杨帆。破了杨帆的案子,抓住凶手,我就回公司上班。”
    侯国龙叫苦不迭,道:“朱支队是江州首屈一指的神探,办过不少大案要案。他认定杨帆是意外落水,那肯定就是意外落水。没有行凶人,你怎么破案?破不了案,难道一辈子不回国龙集团?”
    侯大利慢吞吞地道:“我考政法大学,以后当刑警,至少是一条正道吧,而且只是暂时的。若是我继续混社会,吸点毒,捅死个人,那就真是歪道。”
    省城老板圈子普遍对教育子女感到心忧,因为下一代违法犯罪的着实不少。侯国龙如触电一般跳起来,道:“好、好、好,你想考政法大学,那就去考吧。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赌气话。”
    “我不是赌气,是真要考政法大学刑侦系。”
    “小帆不幸走了,最放不下的还是她的父母。若是要追凶,也应该是他们。如今你杨叔到省城私立医院当医生,你秦阿姨也跟着过去,他们实质上认同了小帆是意外事故。”
    “不管他们是不是认同,我还是坚持我的观点,没有外力,杨帆不可能落水。我若是放弃追查此事,这辈子就没有意义。”
    与儿子交流以后,侯国龙和李永梅只能依了儿子。虽然考政法大学不是最佳选择,总强过成为混世魔王。
    杨帆的死亡如一颗钉子,深深嵌入侯大利大脑某处,让他无法用以前的方式面对生活。警方没有立案,社会也无能为力,导致他独自面对杨帆惨死带来的心理创伤,身心都出现一种类似创伤后应激障碍的症状,只不过没人朝这方面思考。
    侯大利靠特殊关系进入江州一中,成绩烂如狗屎,要考上山南政法大学刑侦系并不容易。好在如今才是高一,只要认真学习还是很有希望。为了尽快提高成绩,他决定请英语、数学、语文的一对一家教,周六、周末和寒暑假将全部用来补课。
    对一般家庭来说,一对一家教挺贵。侯国龙压根没有考虑钱的问题,更关心的是儿子能否坚持到高考。他和妻子李永梅聊起儿子参加高考这事,得出这个结论:若是儿子是鸡公屙屎——头节硬,没有毅力和恒心,那就证明儿子就是寻常的庸人,只能守成,更多考虑是多留点钱,让他这一辈子过得舒服。经营企业则需要找职业经理人。若是儿子真能坚持学习,如愿考上山南政法大学,那么儿子就真是可造之才,自己的企业肯定要交给他。就算他当了警察,到时也必须接手家族企业。
    以杨帆遇害为分界线,在分界线以后,侯大利这个富二代彻底脱离了省城和江州市里的富二代圈子,变成沉默寡言的高中生,每天行走在学校和家里,除了读书以外,还天天坚持锻炼。
    2004年,高考前夕,侯大利在摸底考试时已经是全班第四名,成绩优秀。侯国龙和老师们轮番做思想工作,希望侯大利能够报考清华或者北大。高考结束,侯大利根本没有考虑其他志愿,只是填报山南政法大学刑事侦查专业。
    山南政法大学侦查学专业是教育部批准建立的我国第一个侦查学本科专业,山南政法系统特别是刑侦系统有大量领导毕业于此专业。侯大利想得很深很细,决定成为诸多刑侦领导的小师弟。
    侯国龙暗自叹息:以儿子的聪明和毅力,读清华、北大都没有问题。可惜读了政法大学,儿子以后的人脉集中在警察圈子里,而非更高层,多少会影响前程,实在遗憾。
    李永梅对此评价是“贪心”,儿子走正道,比什么都强。儿子在这两年多的变化已经带给她太多惊喜,她绝对满意。
    拿到山南政法大学录取通知书以后,侯大利前往公墓,给杨帆上香。
    出车祸以后,侯大利发现自己脑袋似乎出了点问题。他以前就因为出色的观察能力而被称为“四眼狗”,而车祸之后,这个能力更是得到大幅提升。现在的一双眼睛几乎像是摄像机一般,视野变得更加宽阔、清晰,而且能快速而敏锐地捕捉每一个细节。更让他吃惊的是,一旦闭上眼睛,关注点的画面便会自动跃入脑中,细节清晰,结构明确,就像是摄像机的画面回放功能一样,一遍又一遍循环播放,供他检索和审视。
    江州公墓建在山上,从上往下俯视,无数墓碑构成了墓碑军阵。侯大利站在墓顶再次验证车祸后增强的奇怪能力:闭上眼,墓碑在脑中能够单独虚拟出来,从低到高,层层叠叠。凡是他看过的墓碑,墓碑上的相片和文字都会浮现出来,清晰异常。
    侯大利用脑中怪异能力看了一会儿墓碑,在脑中与栩栩如生的杨帆进行交流。交流完毕以后,他用手帕擦干净杨帆的墓碑相片。
    手机响起来。杨勇的声音很遥远也很熟悉,道:“高考怎么样?”
    侯大利道:“我拿到山南政法大学刑侦系录取通知书了。我在山上,给小帆扫墓。”
    杨勇在女儿生日时都会悄悄回到江州。女儿墓地非常干净,总有一束没有干枯的鲜花。鲜花带着露水,娇艳欲滴。侯大利在小时候无论性格还是品性都是极好的,当上富二代以后,名声在世安厂变得糟糕。谁知这个名声糟糕的纨绔子弟居然是个痴情人,能一直为女儿打扫坟墓,还能为了女儿考入政法大学。
    侯大利考上山南政法大学刑侦专业是为了破案,不管案子是否真存在,杨勇想到侯大利能做到这一步,深受感动,打电话时潸然泪下。
    杨勇原本想说妻子又怀孕了,得知侯大利在山上之后,没有再说此事。他产生了一种怪异的想法,总觉得再生小孩就是抛弃杨帆,割裂了与女儿的联系。这种想法没有任何道理,产生以后却很难消解。
    侯大利与山南政法大学的同学有明显的差异。他进入大学时,身怀侦破杨帆案的强烈动机,积极主动学习专业知识,对谈恋爱等与专业无关的事情丝毫不感兴趣。他仍然没有从心理创伤中完全解脱,尽管与同学们正常生活在一起,却真实地觉得与所有人和事都有隔膜,是以观察者的眼光和心态看待大学生活。他与同学一起玩耍打闹、喝酒跳舞时显得很正常,表面上甚至可以很兴奋,但内心深处非常冷静,总是脱离于欢乐的青春之中,这让他缺少真正的快乐。
    其他同学刚刚经历了残酷的高考,进入大学之后,至少在进校初期有所松懈,谈恋爱,打游戏,普遍在专业上并不是太用功。此消彼长,侯大利在大学初期很快就在专业课上脱颖而出。
    大二以后,一部分同学确定了奋斗目标,有的想考研,有的热衷于社会活动,这两部分同学进步很快,在学校崭露头角,更多同学仍然懵懂,随波逐流。
    这几年,国龙集团如日中天,侯国龙屡上国内富豪排行榜。侯大利在学校竭力保持低调,不考研,不谈恋爱,也不参加社会活动,只对本专业感兴趣。他成为同学眼中的大怪物,得了一个“变态”的绰号。
    整整四年,侯大利只出过一次风头。进入大学后,他发现自己独特的视觉捕捉能力,以及空间感知能力在刑侦方面能够得到充分的发挥和训练,变得更加强大。在模拟案件教学时,能够迅速将模拟现场装进大脑,闭上眼就能清晰地在头脑中还原和重建现场,甚至能在脑中发现在现场时没有注意到的异常情况。
    为了验证这个特殊才能,侯大利参加了山南电视台主办的《超级找碴王》节目。这个节目中有一项特殊比赛:从四万五千块魔方色块中找出一块被调整过的魔方色块。
    山南电视台为了增加收视率,配有官方指定的种子选手。种子选手要提前记住两万两千五百块小色块的顺序,这两万两千五百块小色块在现场排成一面墙,在现场临时调整一块魔方色块以后,要能够根据记忆,将调整色块找出来。
    虽然种子选手能提前看到由四万五千块色块构成的两块魔方墙,但是要记住两万两千五百块小色块的顺序则需要技巧和惊人的记忆力,非天才根本做不到。
    侯大利参加此项目时占了大便宜,不用死记硬背,头脑中清晰显示两面魔方墙,并转换成3d图像。当两幅图像重合以后,调整的色块便自动跳了出来。他凭着这个变态能力成为山南电视台当期货真价实的超级找碴王。此节目播出后,轰动山南政法大学。
    大学毕业前,侦查系资深的费教授主动提出让侯大利读自己的研究生。这位资深老教授不仅有深厚的学术背景,而且他所带的研究生大部分居于国内刑侦领导岗位,若是考上老教授的研究生,有助于侯大利在本行业发展。侯大利委婉而明确地拒绝了老教授抛过来的橄榄枝,执意回江州做一名刑警。这让所有知情人深以为憾。
    人生天地之间,如白驹过隙,大学时光不过人生短暂片刻,转眼就到2007年实习期。
    实习前,侯大利和同学们喝了一顿酒,提起行李,前往实习单位。
    夏晓宇是国龙集团江州公司老大,耕耘江州多年,人脉极广。侯大利到江州刑警支队实习,就是由其落实。
    侦破没有立案的杨帆落水案,这是侯大利考入政法大学的初衷。进入政法大学以后,他清晰地知道要破此案难于上青天。若是他放下此案,杨帆会永不瞑目。因此,不管破案难度多高,侯大利都必须做下去,这或许就是他的宿命。
    一宗尘封十二年的悬案
    从省城阳州回到江州,侯大利接到电话,来到刑警支队长朱林办公室。
    几年未见,朱林比以前更瘦,不仅头发花白,连两鬓和胡子都花白。有的人年轻时很帅,人到中年相貌却变得平庸。而朱林年轻时相貌普通,头发花白以后,却突然变得风度翩翩起来,配上锐利的眼神,明星范十足。
    他打量向自己敬礼的山南政法大学刑侦系实习生,沉默不语。
    六年时间过去,昔日稚嫩的富家子完全蜕变,高大挺拔,气质沉稳,明显比同龄人成熟,如工作多年的老刑警。
    朱林对侯大利的看法有一个转变过程。杨帆失踪之后,他在侯家见到酩酊大醉的高中生侯大利,印象很坏。后来,侯大利冒着生命危险租船沿河寻找杨帆,接连找了三天,最后在小河湾找到失踪者,朱林觉得这个富家子讲义气、勇气足,态度有所转变。
    刑警支队各单位实习名单送到支队长办公室后,朱林意外地在里面看到了侯大利的名字。实习分配名单只是一张表,上面有实习生所在的大学,但是没有附简历,无法确认此侯大利便是彼侯大利。
    此刻在办公室见到侯大利,朱林这才确认实习警员侯大利确实就是侯国龙的儿子。
    侯大利的实习单位是刑警二中队,二中队管辖范围包括世安桥所在地,朱林立刻明白侯大利没有放弃杨帆案。在这一刻,他对富二代侯大利的态度转变为欣赏。欣赏归欣赏,该敲打还得敲打。
    “你在江阳区刑警二中队实习?”
    “是。”
    “为什么要到江阳区刑警二中队?”
    “我服从组织分配。”侯大利一直将杨帆悬案深埋于心,从来没有跟政法大学刑侦系同学们谈起过,眼前的刑警支队长算是少数知情人。侯大利不了解朱林立场,没有袒露心迹。
    “六年前,杨帆落水,你一直否认是意外事故,到现在还坚持这个观点吗?”朱林目光锋利如刀,紧盯侯大利不放。
    “仍然是这个观点。不管是群体和个体都有路径依赖,我借用经济学的这个词。杨帆深受医生父亲影响,做事严谨,一丝不苟,甚至到了古板地步,没有外力,绝对不会轻易改变习惯。”
    “并不是所有刑事案件都能破,有不少社会影响巨大的案件,最终没有结果。”
    “我不能放弃,若是放弃,就没有人再管这事。”
    “你如今是实习警察,实习警察也是警察,做事必须以法律为准绳,以事实为依据,在案件侦办过程中掺入个人感情,有可能导致严重后果。你即将到刑警二中队实习,作为刑警支队领导,我必须严肃地给你提出来。如果做不到将公和私分开,最好不要穿这身警服。”朱林没有绕弯子,直截了当地提出警告。
    “我之所以要考山南政法,就是要走法律途径,在法律框架下解决问题。”侯大利没有躲避朱林的目光,也没有刻意对抗,平静面对。
    朱林脸上紧绷的肌肉慢慢放松,简单询问了侯大利在政法大学的学习情况。等到侯大利离开,他拿出通信录,翻到一位刑侦系老师电话,打探侯大利的情况。
    “老谢呀,我是朱林。”
    “朱支,好久不见,什么时候到学校来开个讲座?你破了这么多大案,肚里有货呀!”
    “我问一个人的情况,刑侦系学生,到支队来实习。侯大利,你知道吗?”
    “怎么不知道,刚才还和费老爷子聊天,侯大利把费老爷子气得够呛。”
    “怎么回事?”
    “费老爷子一心想让侯大利读他的研究生。这家伙不知搭错了哪根神经,不读研究生,非得直接工作。”
    “他的成绩怎么样?”
    “很优秀。从在校期间表现来看,他是当刑警的好材料。”
    ……
    打完电话,朱林陷入沉思。
    从杨帆失踪开始到现在的六年时间里,江州积累了八起未破的杀人案,其中三起杀人案有明确犯罪嫌疑人,但犯罪嫌疑人逃跑,尚未归案。另外还有五起未破杀人案,始终未找到突破口。随着时间推移,五起杀人案成为命案积案,演变成柜中档案,化成插在受害者直系亲属胸口的匕首。
    这两年,公安部提出了“命案发案数下降、命案逃犯数下降、命案破案率上升”的“两降一升”目标,对各地实行了严格考核。江州命案侦破工作原本长期在全省处于领先位置,恰好在“两降一升”前后未破命案突然增加,由先进变成了落后,这给刑警支队长朱林带来极大的压力。
    除此之外,还有受害者家属和社会舆论的压力,对有责任有荣誉感的刑警支队长来说,后者形成的压力更是如芒刺在背。
    朱林担任刑警支队长多年,年龄渐长,向上空间关闭,退居二线是迟早之事。他不留恋官位,只是对未侦破的五起命案耿耿于怀。这五起命案最早一起距今超过十年,当时侦办案件的刑警或退休或调动工作,若没有专门力量介入,这些积案最终会变成档案里的死案。每次想到这一点,他便觉得未侦破的五起命案是对三十年刑警生涯的讽刺和侮辱。
    他如今还担任刑警支队长,时常关注这五起案件,发现线索就会派侦查员调查。等到自己退居二线时,接触过五起积案的人越来越少,现存有利条件不复存在,要破案更是难上加难。
    今天,朱林脑中猛然间形成一个模糊想法:侯大利是侦办五件疑难命案非常合适的人选。
    要侦办这种疑难积案,必须是性子执拗的人,否则很难咬死一个案子不松口。侯大利这个富二代为了侦破杨帆案能考入政法大学,性格肯定执拗,不达目的不罢休,不管别人看法,正是典型的犟驴子性格。
    除了性格以外,还要有破案的能力。侯大利是山南政法刑侦系学生,成绩还特别优秀,从这一点来说,他经过实践磨砺以后,应该具有办积案的能力。
    最后一点,破积案靠毅力也靠运气,不能有太强的功利心,侯大利背景特殊,不需要升官,更不需要发财,恰好符合这一点。
    他想了一会儿,自嘲地笑道:“侯大利就是一个实习警员,现在想这些虚无缥缈的,有屁用。”
    在刑警支队长办公室当面接受上岗教育之后,侯大利这才到刑警二中队报到。在中队长办公室等了一会儿,见到了刑警二中队丁浩队长。
    “听说你很能打,这很好,以后抓人多了个助手。小偷小摸、赌博的、嫖娼的,你下手别太狠,稍不小心,中队吃不了还要赔一砣。杀人抢劫、贩毒的,下手就要让他们失去反抗能力。”丁浩很风骚地穿了一双红色运动鞋,一对黑眼圈很有喜剧色彩,与板着脸一脸严肃的朱林形成强烈对比。
    侯大利笑道:“我能打,谁说的?”
    “朱支给我通了电话,说你是刑侦系散打好手,下手有点毒,喜欢使用反关节技,让我把你管好用好,别搞出事。”丁浩笑嘻嘻地打量侯大利,道,“朱支专门打电话关照实习生,罕见哪!老实说,你有什么背景?”
    侯大利是土生土长的江州人,父亲是鼎鼎大名的侯国龙。但是,他在小学后期以及初中阶段都在省城度过,高中阶段更是闭门读书,大学阶段则完全封闭在山南政法大学校园里。江州商界很多人知道侯国龙有一个独子,真正见过这个独子的人并不多。丁浩更是压根没有将实习警员侯大利和大老板侯国龙联系在一起。
    侯大利自然不肯轻易讲出自己是国龙集团太子,含糊应对。
    中午,丁浩搞了一个简单接风宴。说是宴,不过是中队在家刑警坐在一起吃饭,滴酒未沾。下午,侯大利正在翻阅《江州公安局办案指南》,接警电话响起。值班民警李大嘴道:“群众抓了个小偷。带甩棍和手铐,马上到现场。”
    皮肤黝黑的李大嘴将车钥匙丢给侯大利,坐在副驾驶位上连续不断地打哈欠。侯大利实习当天就遇上事,很有几分兴奋,警车开得飞快,拉起警笛,闪起警灯。
    “抓个毛贼,警灯和警笛就免了,吵得慌。”李大嘴伸头瞧了瞧侯大利脸上表情,道,“有案子发生,是不是特刺激?以后你下了队,只要干一年,听到电话响,准会被吓得心惊肉跳。我们队大部分人都有心理毛病。谁都不例外,当刑警久了肯定得神经病,至少神经衰弱。”
    中队同事都直呼李超为李大嘴,侯大利坐在车上很快便明白“李大嘴”绰号的来由。从上车起,李超嘴巴就没有停过,确实对得起“李大嘴”这个绰号。
    侯大利关了警灯和警笛,继续听李大嘴唠叨。
    “为什么会成神经病?很简单哪。我才参加工作的时候,遇到的大多数都是毛贼和笨贼,如今信息时代,犯罪分子茄子开黄花——变了种,高智商犯罪、流窜作案、职业犯罪明显比以前多。他妈的,反侦查意识也越来越强。破案难度大,办案周期缩短,考核也紧,血压不高都难。机关全是年轻人,派出所和责任区最年轻的也有三十岁吧,我们中队平均年龄三十六岁。你来了,算是拉低了刑警二中队的平均年龄。”
    “喂,你别闷着,总得说话呀!”
    “我们中队刑警心理状态真的很差吗?”在刑侦系里,每天都会被老师煽动得热血沸腾,前来实习的警员都打了鸡血,憋着劲儿,想在实习单位好好表现。听到李大嘴如此说,侯大利不觉对刑警队现实情况有几分好奇。
    “初到刑警队,大家成就感很强,也很兴奋,迫不及待地要办案子,我相信你现在也是这个状态。工作几年,你就能尝到万般滋味。走访、抓捕、询问等时间安排极不规律,也没有办法规律。长期面对暴力对抗,时不时会上演死神来了的大戏。刑警也是普通人,在这种极端恶劣的生存环境下,难免会心情抑郁、百无聊赖、心烦意乱、坐立不安、精疲力竭,严重一些就是神经衰弱,头痛、头晕、记忆力下降、失眠、畏光、畏声,最后发展到难以胜任工作。你别撇嘴巴,这是真实发生的。我为什么说得这么溜,这些毛病我都犯过。我们中队个个都带点毛病。”
    “工资高吗?”
    “别提这事了,纯粹为了钱,谁来干刑警?我考你一组与空调有关的歇后语,你就知道刑警们的工资水平了。第一个问题,涨工资是什么?”
    “涨工资——空调。”由于李大嘴有提示,侯大利准确说出答案。
    “又说涨工资,是什么?答不出来吧,又说涨工资——美的空调。涨工资越涨越低——变频(贫)空调。”
    李大嘴说了串歇后语后,笑得十分欢乐,道:“吓着你了吧?你也别怕,当刑警还是很有职业幸福感的,我最满足的是从天而降,拍着犯罪嫌疑人肩膀,说一声‘我是江州刑警’。多数犯罪嫌疑人都会吓得面无人色,乖乖束手就擒,最严重的会吓得尿裤子。每当这个时候,职业幸福感油然而生。还有,全队上下一起努力,破了一件大案,那也是挺幸福的。我得提醒你一点,不要在受害者面前当救世主,你会很失望的。”
    报案地点距离中队驻地很近,谈话间,警车来到报警现场。
    一个胖女子紧紧拽着一个猥琐的中年男人,旁边围了一圈人。由于人多,中年男人不敢用阴招,也没有用刮胡刀,只能空手和胖女子撕扯。胖女人从面相看就挺厉害,膀大腰圆,与中年男人在拉扯过程中不落下风。争夺数回合,胖女子底气更足,猛地用力,将中年男人推翻在地,顺势骑在身上。
    “你这人脑壳有包,我是强盗,再不放开,我就用刀子捅你!”中年猥琐男出言威胁。
    “你还有刀是不?”胖女人抓住中年男人两只手,用力将其压在地上。她身体肥壮,全身伏在中年猥琐男身上。从上往下看,中年猥琐男只剩下一个脑袋在左摇右晃。
    “松开,老子出不了气。你是做啥子的?身上这么腥臭,好难闻。”中年猥琐男被压得喘不过气,便开始用坏招,胯部不断扭动,往上使劲挺。
    “你还占老娘便宜。”
    胖女人担心小偷有刀,不敢松手。而这个小偷实在猥琐,不停把该死的部位朝上顶。她火气上来,狠狠地用额头砸在小偷鼻子上。小偷鼻子顿时开了花,血流不止。
    “老子一年没过性生活,你不怕丑,我们来现场直播。”小偷从业以来,历尽磨难,内心十分强大,尽管胖女人身上有浓浓的鱼腥味,还是决定破釜沉舟,抹掉脸皮,与之纠缠。
    胖女子被弄得骑虎难下,正在这时,警察终于出现了。
    “侯大利,铐他。”李大嘴发话以后,拿出甩棍,在一旁警戒。
    小偷作案一般有团伙,团伙有明确分工。一般情况下,受害者少,小偷多,受害者反抗就容易演变成流血案件。虽然眼前这个小偷应该是独狼,可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李大嘴作为老刑警还是非常谨慎。
    侯大利上前一步,道:“这位大姐,让给我。”
    “他偷我钱,钱包还在他身上,我没有让他走脱。”胖女子狠狠掐了对方一把,这才从猥琐男身上离开。
    中年猥琐男被胖女子掐得直吸凉气,喘着粗气,眼睛滴溜溜乱转,嘴里喊“冤枉”。他忽然翻身而起,动作快如老鼠,起身后,弯腰、缩脖子,伸手扒拉看热闹的人,想从人群中钻出去。
    侯大利眼疾手快,抓住中年猥琐男中指,往外扭动。中年猥琐男“哎哟”叫了一声,当场跪下来。侯大利一招得手,制伏中年猥琐男,利索上铐,然后将上了铐的猥琐男丢在地上。
    围观群众好久没有见过身手如此利索的警察,很兴奋,大声叫好。
    中年猥琐男与胖女人上了警车,一起朝驻地走。胖女人坐在副驾驶位置,侯大利和李大嘴将中年猥琐男夹在中间。中年猥琐男鼻血长流,从鼻子滴到胸口,十分狼狈。他捧着手指,用哀怨的眼光瞧着侯大利,道:“警官,我手指要被揪断了。就这点小事,犯不着吧?这可是我吃饭的家伙。”
    李大嘴被逗笑了,道:“你还挺理直气壮。这双手应该用来劳动,而不是偷窃。”
    中年猥琐男道:“我这也是劳动。”
    “闭嘴!”李大嘴用手掌给小偷脑袋上来了一个盖帽。
    中年猥琐男这才悻悻闭嘴。侯大利见此人没脸没皮,也顺势给了小偷一个盖帽。
    李大嘴道:“大利还挺老练,知道空手抓人。以前有一个实习生,拿着甩棍上铐,始终上不利索。结果甩棍被抢,挨了好多棍。”
    侯大利道:“持枪不抓人,抓人不持枪。忘记这一点,要被教官鄙视。”
    李大嘴用力拍侯大利肩膀,道:“你实习结束就到二中队来。以后我们合作,你当第一抓捕手,对付嫌疑人中的强手。我当第二抓捕手,抓弱手。”
    侯大利道:“老大,我是新兵啊,报到第一天就专门对付嫌疑人强手,担子太大。”
    李大嘴咯咯笑了一会儿,道:“丁队说,你他妈的下手贼狠,我喜欢哪!对敌人就要像秋风扫落叶一般无情,千万不要假仁假义。玩笑归玩笑,我刚才站在外面也没有闲着,必须防备他们有团伙,你得记住这一点。”
    听到给自己上铐的警察是实习生,中年猥琐男暗自不停撇嘴,嘀咕道:“我犯点小事,是人民内部矛盾,不是阶级敌人。”
    李大嘴又扇了中年猥琐男后脑勺,道:“我们说话,你他妈的别插嘴!”
    回到二中队,李大嘴和侯大利将中年猥琐男带到办案区。搜身后,从猥琐男身上搜出镊子以及寒光闪闪的刮胡刀。
    李大嘴指着刮胡刀,声色俱厉地问:“这是做什么的?”
    猥琐男道:“划包的。”
    李大嘴道:“划过人没有?”
    猥琐男翻了一个小白眼,道:“我傻呀,小偷小摸,关几天就出来。划了人,麻烦大了。我不做这种傻事。你们赶紧办手续,我还没有吃饭,早进去早吃饭。”
    胖女人回头骂道:“就要饿死你,早死早超生!”
    中年猥琐男在警察面前装傻,面对胖女人一点都不客气,道:“关你屁事!下次小心点。你是菜市场杀鱼的吧,身上还真臭。真倒霉,遇到你。”
    对于这种滚刀肉,刑警中队其实也没有太好的办法。两个刑警给胖女人做笔录,李大嘴和侯大利则在讯问区给猥琐男做笔录。
    做笔录前,李大嘴半边屁股坐在侯大利桌上,道:“你以后就得和今天一样,下手要干净利索,千万别拖泥带水。今天抓的是老贼,老贼有老贼的好处,知道分寸,一般情况下不会朝我们动刀子。若是遇到新贼,或是流窜作案的,或是团伙作案的,我们动作稍稍慢点,挨上刮胡刀,就是一条深口子,太惨了。”
    刮胡刀的刀锋闪闪发光,若是划在皮肤上必然是皮开肉绽的结果,侯大利想起“血花”很有些不寒而栗,因此完全赞同李大嘴所言。他在政法大学期间苦练关节技,就是为了应对这种突发情况,今天小试牛刀,三年苦功果然没有白费。
    “刑侦系出来的人,做笔录应该没有问题吧?你问,你记。”李大嘴懒洋洋地打哈欠,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
    “我没有做过正式笔录。”
    “没事,我在旁边坐着。走偏了,我会问话。”
    侯大利生平第一份笔录在报到当天完成。这份笔录没有难度,也没有成就感。猥琐男只承认这一次偷窃行为,承认得非常麻溜,其他事情绝不多说。李大嘴在旁边闲看着,一句话都没有提示。
    笔录做完,李大嘴抽着烟看了一遍,挥了挥手,道:“还行,发法制科。”
    笔录发给法制科后,侯大利再带猥琐男体检。体检之后,再送其到拘留所。一个小案子,从中午忙到晚上七点,总算走完所有程序。
    从拘留所回来,侯大利主动请丁浩、李大嘴以及不值班同事到大排档吃饭。换了便装,大家坐在大排档上便活泼起来,相互开玩笑。
    丁浩用力拍打侯大利肩膀,道:“你小子算个人物,每年都有实习生到中队,大多默默无闻地来,默默无闻地走。你今天算是黄鼠狼揪窗帘——露了一小手。”
    侯大利谦虚道:“这是小事,连一小手都算不上。”
    李大嘴道:“我们当刑警每天都在踩钢丝绳,任何一件小事都有可能让我们摔得稀巴烂,每件小事在没有出事时就真是小事,出了事就真是大事。今天那个老贼如果搭错神经,也有可能用刮胡刀拉一下,拉到要害,那就是了不得的大事。”
    李大嘴是一个话痨,开口就如长江之水奔流不息,道:“刑警不同于其他警种,必须有真本事,还得有胆量,今天虽是小案,你做得都不错。来,碰一杯。”
    侯大利是第一天报到,主动给各位前辈敬酒。
    有不少歌手专门走大排档场子,唱着流行或不流行的歌。侯大利刚给李大嘴敬了酒,转身见到一个大红裙抱着吉他来到身边,吓了一跳,“哇”的一口吐了出来,喷在大红裙身上。
    大红裙歌手傻傻地望着正在呕吐的侯大利,满脸蒙,随即夸张地尖叫起来。侯大利吐了几口,没好气地道:“光天化日之下,不要穿红裙子出来吓人。”
    大红裙歌手回过神来,生气地道:“你说什么呀?我凭什么不能穿红裙子?现在天都黑了,和光天化日没有关系。”
    大排档老板认得丁浩,赶紧过来将又恼又羞的歌手拉到一边,将场面圆了过去。
    丁浩皱着眉头问道:“什么情况?酒量不至于这么浅。”
    自从在江州河里见到那一抹红色,侯大利便有了毛病,看见红色裙子就要反胃。他知道不能让别人不穿红裙子,总是尽量远离红裙子,免得刺激肠胃。今天正在喝酒,扭头看见一身大红裙子,肠胃不受控制,当场吐了出来。这是自己的特殊情况,侯大利只能胡乱扯了理由。他用矿泉水漱口,又倒了一杯酒,主动邀战。
    一天时间之内,侯大利成功打入二中队,被丁浩和李大嘴等诸多老刑警接纳。丁浩当场让侯大利拜李大嘴为师父。刑警是特殊的技术活,需要代代相传,按江州刑警的传统,新人入队都得认个师父,师父给新人立规矩,传授书本上学不到的技巧。这是让新刑警迅速适应特殊工作环境的有效方法。这种师徒传承没有法律意义上的明确权利和义务,但是有着道义上的权利和义务。
    以前世安厂也有类似师徒制,侯大利不排斥此制度,起身给李大嘴敬了酒,恭敬地喊师父。李大嘴道:“我们首先是同事关系,其次才是师徒关系,所以,心里有师父就行了。平时就叫我李大嘴,叫师父别扭。”
    接下来两天,二中队办了两个小盗小骗的案子。办案刑警事多,每天忙碌不停,听李大嘴说起新来的实习民警做笔录还行,便总是逮着侯大利做笔录。侯大利也不推辞,做笔录时将老刑警问话要点与书本知识一一对应,所做笔录没有废话,也能抓得住要点。
    市局法制科老大打过来电话,闲扯几句后便询问这两天谁在做笔录,得知是新来的实习生,“哦”了一声,便挂断电话。
    实习第四天,值班即将结束,侯大利正在啃鲜肉大包子。
    值班室电话响了起来。此时还未交班,同样值了夜班的李大嘴最讨厌这个时间点来电话,来电话肯定是出警,只要出警,就甭想交班。他叉腰骂了几句,这才接通电话。
    接完电话,李大嘴又给老婆打电话,点头哈腰道:“亲爱的,值班还有一小时结束。”
    “是不是又有报警电话?”李大嘴老婆胡秀声音挺大,话音透过话筒,传到侯大利耳中。
    李大嘴平时是个话痨,语言丰富又传神,可是在老婆面前,其言语变得干干瘪瘪,道:“刚接到一个报警电话,我去处理,很快就回来。”
    胡秀道:“你女儿在发高烧,李超,你愿意回来就回来,不愿意回来就拉倒。钱又赚不到几个,每天忙得四脚翻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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