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大利得罪了重案大队
    105专案组作为辅助单位参战,侦办工作由重案大队具体负责。第二次案情分析会结束以后,除了朱林以外,105专案组成员纷纷回城。
    侯大利开车,田甜坐在副驾驶位置。
    “你虽然是新刑警,论本事不比重案大队老刑警差,应该全程参加。”车开了几分钟,田甜突然为侯大利抱不平。
    侯大利在当时确实想继续留在现场,离开时略有几分不满。开车回城时,他已经调整了心态,道:“地球离了谁都转,更别说我这种新刑警。”
    田甜哼了一声,道:“你虚伪!想参加就说出来,何必憋在肚子里。若是朱支队还在主政,肯定会让专案组全程参加。宫支队以前是朱支队的副手,多半不想让朱支领导的105在眼前晃来晃去。若不是刘局一直在挺朱支,说不定105专案组连今晚的机会都没有。”
    “我有预感,这案和蒋昌盛案有关联。以朱支的话来说,凶手作案的味道很接近。所以,迟早有我们上场的机会。”侯大利之所以“冒天下之大不韪”选择当刑警,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侦办杨帆案,这是最高目标,其他都是次要目标。蒋昌盛案、朱建伟案和杨帆案非常相似,如一根绳上穿起的蚱蜢,他发现了这根绳,对于侦办杨帆案便多了些信心。
    车在夜色中穿行,很快就回城。即将进城时,在一处工地前被一个工人挡住去路,工人后面还有几十个工人。
    侯大利摇下车窗,道:“什么事?”
    挡车工人神情激动,道:“我的钱被偷了,警察要帮我抓小偷。三千块,好不容易才存下来。”
    侯大利道:“报警没有?”
    工人道:“我正要打110,警车来了。”
    田甜原本以为侯大利会将这种小破事推给派出所或者责任区中队,没有料到看起来挺机灵的人总是办傻事,居然真下车管“闲事”。
    侯大利在工人簇拥下走进工地,来到标准化住房前。一个经理模样的胖子见到侯大利,堆起笑容,正想打招呼,见到对方摆手,想起夏总在酒桌上交代,赶紧收笑脸。
    丢钱工人激动地道:“龙总,我真不是想给工地丢脸。我做了半年才存了这点钱,家里急着用钱。”
    龙经理绷紧脸,道:“让你们把钱存在银行卡上,卡丢了补办就是了,你们真是没有长耳朵,现在丢了钱,如果闹出去就要丢公司的脸。”
    侯大利从小在世安厂长大,太熟悉相关场景,道:“把房间里的人全部叫到会议室,我有话要说。”
    丢钱工人共有十一个室友。这些工人被叫到会议室后,侯大利将警官证展示给大家,然后道:“一个房间住十二个人,十二个人就是兄弟。我相信拿钱的人绝对是一时冲动,谁都有一时冲动犯错误的时候。大家出来打工,就是赚钱补贴家用。将心比心,若是辛苦做了半年,家里正等着急用,钱又被偷了,你们心里难不难受?”
    他收起警官证,道:“我是公安局的民警,今天遇到这事就要管到底。真要上技术手段,抓人是小菜一碟,到时事情就严重了,要蹲鸡笼的。”
    年轻警官一席话让十一个工人面色凝重。
    侯大利道:“龙经理说得对,家丑不可外扬。现在你们轮流进入房间,每人给你们两分钟时间,想清楚以后再出来。”
    龙经理很配合地大声道:“谁拿了钱,这位警官给了最后机会。”
    侯大利摆了摆手,龙经理声音戛然而止。
    十一个工人轮流进入房间。最后一个工人出来后,丢钱工人这才进入房间,很快,他拿着钱走到门口,道:“在衣服包里找到了我的钱。”
    龙经理上前踢了工人一脚,道:“自己放的钱都找不到,该打。”
    顺利解决了问题,侯大利和田甜一起上车。龙经理屁颠颠地跟在警车前,不停表示感谢。等到警车离开,他赶紧给夏哥打电话,报告今天遇到侯大利之事。
    侯大利处理这起盗窃案时,田甜一直无言旁观。警车重新启动后,田甜右手放在车窗处,任风将头发吹起。
    “你处理这事很老练,很能洞察人心。”
    “我熟悉工厂环境,了解工人处境,从他们角度想问题,自然能找到解决问题的钥匙。”
    “这事太冒险,小偷还不还钱,纯属一念之间。如果不还,你就无法下台。”
    “这样做当然没有绝对把握,其实绝大多数事情都没有绝对把握。我只是凭从小在工厂生活的经验,觉得还钱的概率比较大。”
    聊了几句以后,两人习惯性地陷入沉默,各想各的心事。
    警车来到田甜所住小区,互道晚安以后,侯大利将警车开回刑警老楼。他停好警车,在院子里犹豫了一会儿,觉得回高森别墅也没有什么意思,便上楼,准备再去看一遍蒋昌盛卷宗。
    通过研究蒋昌盛卷宗,侯大利在朱建伟案上犹如神助,所料诸事都准。因此,他对研究蒋昌盛案件兴趣继续高涨,由此也判断蒋案和朱案必然是一人所为。
    投影仪启动,蒋昌盛案卷宗逐页出现在幕布上。幕布犹如海妖,一出现就将侯大利彻底吸进去。
    工作卷宗上的繁杂信息被大脑重新编辑,形成电影画面,他正在自己的电影世界徜徉,田甜出现在门口。
    侯大利有些惊讶,道:“你怎么来了?”
    田甜略显沮丧,道:“家里进了一只老鼠,我没法住,锁了门,明天请人捉老鼠,彻底消毒。”
    侯大利惊讶得合不拢嘴,道:“你是法医,怕老鼠?”
    田甜给了侯大利一个白眼,道:“我是女人,有哪个女人不怕老鼠?”
    田甜办公室摆着一颗骷髅头,这让侯大利产生了田甜不是正常女性的错觉。得知田甜怕老鼠以后,他才意识到田甜是年轻的城市女子,城市女子怕老鼠挺正常。
    “既来之,则安之,我发现蒋案和朱案很接近,凶手作案思路基本一致。”
    “你还真是痴迷。”
    “反正没事,看卷宗就是生活。”
    谈起案子,侯大利兴致颇高,重放投影仪,与田甜一起寻找朱建伟案和蒋昌盛案件的相似点。
    在刑警支队重案大队会议室,第四次案情分析会仍然在继续。
    朱建伟是市管干部,且正准备提拔使用,市委对其遇害相当震怒,多次询问案侦结果,压力传导到重案大队每个队员身上,大家都绷紧了神经。
    除了现场勘查、法医报告之外,走访组通过询问调查得到的线索同样重要。重案大队排除了情杀、财杀以外,将关注点集中到“朱建伟即将被提拔为报社社长”这件事上。按照一般逻辑,朱建伟死去后,谁获益最大则谁最有作案嫌疑。
    重案大队将目光集中到另一个副社长蒋立清身上。副社长蒋立清素来与朱建伟不和,多次在半公开场合批评朱建伟既不学无术,又为了升官不择手段。朱建伟则批评蒋立清尸位素餐,占着茅坑不拉屎。
    单位里的较量通常讲究斗而不破,两人矛盾激化,几乎撕破脸皮。
    蒋立清在周六早上出门,晚上才回家。
    对于全天的走向,蒋立清坚持说到办公室加班,为了集中精力,锁了房门;中午随便买了点面包,对付着吃了午饭,然后继续在办公室。报社明年才搬新大楼,老楼就没有安装监控,无法证实蒋立清是否在办公室。同样,蒋立清也不能证明自己全天都在办公室。
    凌晨一点,市交警队传来消息,在出城的监控中找到蒋立清的车,在上午九点,能清晰地看到蒋立清驾驶汽车离开城区,恰好就是前往李家水库方向。
    种种线索汇集起来,副社长蒋立清有重大作案嫌疑。
    凌晨两点,朱林回到刑警老楼。以前出现命案,他通宵熬夜是常事,今天只到凌晨两点就觉得疲惫异常。老婆睡眠不好,若是被打扰将整夜无眠,他干脆回到老楼。到了老楼,意外看到三楼档案室还有灯光。他来到档案前室,见田甜也在,问道:“你们都没有回去?”
    田甜自然不愿意说怕老鼠不敢回家,默不作声。
    侯大利道:“我们回看了遍蒋昌盛案,作案思路和手法都和朱建伟案极度相似,怀疑是同一个人作案。朱支曾经多次提起案件的味道,我现在就嗅到了相似的味道。”
    犯罪分子在连续作案过程中,得逞机会越多,作案的手段、方法的相对稳定性越持久,这是行为定式。持久并非一成不变,犯罪分子往往在保持主要特点的同时,作案手法会有微小的进化,有时是变得高明,有时是变得更残忍。
    “明天上午还要开碰头会,侯大利参加。”朱林暂时没有提及蒋立清具有作案嫌疑,只是让侯大利跟着自己参会。
    第二天上班时间,朱林、侯大利来到重案大队小会议室。参战刑警大多是熊猫眼圈和青黑面孔,不停打哈欠。为了提精神,绝大多数刑警都在大口抽烟。
    副局长刘战刚进屋后,推开窗户,道:“再熏几天,你们都会变成腊肉。案子要紧,大家身体也要紧。黄卫,蒋立清把去向说清楚没有?”
    黄卫道:“蒋立清咬定全天都在办公室。”
    刘战刚怒道:“死猪不怕开水烫!我向市委常委会汇报案情时,纪委段书记建议先双规蒋立清,控制住人,免得出意外。”
    朱建伟遇害后,其妻子刘红认定是蒋立清杀害了丈夫,于是向纪委提供了蒋立清受贿的明确线索。朱建伟早就掌握了这条线索,原本准备作为与蒋立清竞争的秘密武器。朱建伟在竞争中获胜,这条线索便搁置起来。
    黄卫自信地道:“朱建伟的衣服上有血迹,我们已经提取了蒋立清的血液,今天上午就能出结果。若是对得上,那就是板上钉钉。”
    刘战刚望着屋内众刑警,道:“大家辛苦了。血迹对比结果未出来,有可能是,也有可能不是。还有什么想法,可以敞开谈。”
    侯大利坐在师父李大嘴身边,拿过来蒋立清相片,左看右看都觉得不对劲,当主管副局长刘战刚发话以后,道:“我觉得有疑点。”
    李大嘴正想告诫徒弟“多想少说”,未料到徒弟又要发言,发言必是大炮。他用力踩了徒弟一脚,又给徒弟使眼色。
    侯大利知道师父的意思,略有停顿。
    在第一次案情分析会上,侯大利提出了两个观点,第一是朱建伟死于他杀的可能性大,第二是岸边有可能出现血迹。后来,这两个观点都得到了验证。宫建伟、黄卫等老刑警不禁对这个毕业于刑侦系的小年轻儿刮目相看,认真听侯大利说话。
    侯大利出语惊人:“蒋立清五十二岁,只有一米六三左右吧,是典型的文化人。他和朱建伟本身有矛盾,突然出现在小道上,朱建伟肯定会警惕。在这种情况下,蒋立清不可能干净利索地杀掉朱建伟。我可以肯定地说蒋立清不是杀人凶手,真正的杀人凶手就是蒋昌盛案和王涛案的凶手,这是系列杀人犯所作下的新案。”
    侯大利得出的结论太过肯定,话说得太满,极容易被打脸。李大嘴暗自捶桌子,又狠狠地踩了徒弟的脚。
    重案大队长黄卫道:“破案是靠证据说话,你这个推论没有证据支持。”
    侯大利道:“颅骨被捶击点在左侧后方。首先,受伤点在后脑,从背后袭击的可能性最大。其次,受伤点又在左侧,那么极有可能是左手持锤。这就和蒋昌盛案和王涛案串并在了一起。蒋立清不是左撇子,所以基本可以排除他。”
    黄卫反驳道:“朱建伟头部受伤位置有可能是多种情况造成的,不能明确认定为左撇子。侯大利所有的推论只能算是一条思路。那我问另一个问题,朱建伟衣服上有血迹,脖子和脸上也有血痕,刘红明确表示不是在家里形成的伤痕。若是凶手是从身后袭击,那么这些伤痕是怎么来的?”
    血迹和伤痕确实无法解释,侯大利一时语塞。
    新刑警侯大利在陈凌菲案和此案中风头太劲,此时被黄卫驳得说不出话来,让老刑警们都觉得爽。这种感觉很真实,并非对侯大利有恶意,只是,他们心中确实有点爽。
    分析会没有结束,市纪委打来电话:蒋立清主动交代星期六的去向,请刑警支队派员到双规地点。
    黄卫带着侦查员急匆匆前往双规地点。案情分析会暂时中止,参战刑警就地休息。
    李大嘴将侯大利拉出来,道:“办了一个案子,尾巴就翘上天了。办案就和开车一样,越是老司机越不敢开快车,越是老刑警出言越谨慎。你跟我说说,血迹怎么回事?”侯大利苦着脸,道:“这一点,我也没有想通。”
    经过侦查员多方核实:星期六,蒋立清到郊外的农家乐与情人约会,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血液对比结果此时也出来,朱建伟身上的血迹与蒋立清不符。
    侯大利在分析会上明确提出蒋立清不是凶手,虽然他解释不了朱建伟脸上的伤,却仍然很是神奇。
    蒋立清不是凶手,主管副局长刘战刚、支队长宫建民、重案大队长黄卫等人肩上压力更重。案发后四十八小时是破案的关键期,若是在四十八小时内没有取得突破性进展,破案难度将呈几何倍数增加。证实蒋立清不是凶手以后,重案大队在下午再次开会。
    大家坐齐,参加调查的侦查员汇报了对蒋立清的调查。
    刘战刚主动点将:“侯大利,你先说。有什么说什么,不要藏着掖着。”
    侯大利在分析会上详细分析了蒋案和朱案的相似点,给凶手画了一幅像:年龄在四十岁以上,身高一米八左右,孔武有力;左撇子,平时也能用右手;有反侦查经验。
    “葛朗台是学美术出身,我让他画了一幅素描,没有面部特写,就是一个背影。”侯大利将葛朗台所画背影图打印出来,交给刘战刚。
    副局长刘战刚嘴巴发苦:若侯大利再次说对,那么破案的希望就很渺茫。
    他看了一眼素描,黑着脸,批评道:“这是严肃场合,不要叫同志的绰号,这是对同志的不尊重。”
    案件分析会结束,已经是傍晚六点,诸位侦查员根据分工,匆匆奔向各自的战场。侯大利和李大嘴随意找了一家火锅馆,闭门谈话。
    李大嘴嗅到火锅发出的香气,夸张地咽口水,吃了两片毛肚之后,道:“变态,你这两天出了风头哇,整个大队数你最牛。当师父的敬你几杯。”
    侯大利道:“师父,这是办案,难道说假话?”
    李大嘴道:“你虽然是变态,也是聪明人。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是古话,流行这么久,总是有道理的。你出了风头,重案大队这些老刑警脸面可是挂不住。”
    侯大利道:“这点人情世故我是懂的,但是,破案是科学,来不得半点虚假,我有自己的观点,不可能憋在心里。那不是人情世故,那是犯罪。”
    李大嘴哼了一声,又夹了一块毛肚,有滋有味地吃下去,道:“你这样做,大家表面上都不会说什么。但是,每个人都有犯错的时候,你也不能例外。风头太劲的人,出错后,会被大家笑话,不容易得到原谅。捧得越高,摔得越痛。而且,你还有一个弱点,挂着二大队的编制,却被抽到专案组,没有和重案大队同事一起出生入死,他们从根子上还把你当成外人。这一点最要命。”
    “师父,我不想当官,只想破案。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老刑警们应该有这种心胸,能接受我这种一心想破案的人。”虽然知道李大嘴完全是出于好心,侯大利还是没有接受其意见,直截了当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
    “谁都不能说你做错了,但是,你这种情况可以用更聪明的办法,一句话,保持低调,有什么想法通过朱支的嘴巴来说。”李大嘴放下筷子,道,“以前我还以为你有点官迷,所以在实习时表现得那么好。现在看起来你确实是变态,不当老总,偏偏来当小警察。不过话又说回来,只要是真有本事,没有害人之心,大家还是能接受的。我们当刑警的最怕那种嘴尖皮厚腹中空的人,这种人往往会踩着兄弟们的肩膀往上爬。”
    侯大利道:“我不是那种人。”
    “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所以才给你费口水,若是一般人,我才懒得说这么多话。”李大嘴说完了想说的话,能不能接受则是侯大利自己的事情。他运筷如飞,享受火锅的美味。
    局长关鹏出差回来后,来到刑警支队,与重案大队全体谈话,谈话时,他指出了当前形势的严峻性,随后又表扬了105专案组,特别表扬了侯大利。
    宫建民心情有些复杂。他是新任支队长,正是需要破大案树立威信的时候。若是侯大利是其直接管理的刑警,那是他领导有方。恰恰侯大利身份有些奇特,虽然是刑警支队二大队民警,如今却归于105专案组。他从内心深处更希望所有荣光归于重案大队,而不是由105专案组成为破案的关键先生。
    关鹏局长离开以后,宫建民在重案大队小会议室拍了桌子,发了通火气,提出明确要求:大家把十二分精神打起,不破案,决不收兵。
    刑案并非件件可破,朱建伟案如若真是连环杀手所为,破案难度相当大,宫建民提出“不破案,不收兵”的口号,老刑警们暗自替他捏了一把汗。
    排除了蒋立清的嫌疑之后,重案大队继续加大摸排力度,很快另一条线索浮上水面:江州报社原职工张勇多次扬言要报复朱建伟,在近日脸上出现几条伤疤。
    这是一条极有价值的线索,重案大队长黄卫亲自带人来到张勇家中。张勇妻子面对突然而至的警察,明显慌张,称丈夫失业,心情不佳,出去旅行散心,具体地点不详。
    张勇的作案嫌疑骤然上升。
    技侦支队很快定位了张勇手机,一组刑警直奔省会阳州,将张勇带回江州。
    技术室很快有了结论,朱建伟衣服上的血迹属于张勇。
    有了这个结论,张勇被刑事拘留,送入看守所。
    张勇平时一副滚刀肉的模样,被关进看守所以后,吓得屁滚尿流。刑警讯问时,张勇不敢耍花腔,老老实实有问必答。
    他很快就招认,在朱建伟死亡当天的确曾与他发生过肢体冲突。
    刑警道:“什么时候?具体是怎么发生的?”
    “早上七点过一点,我到车库开车,准备到朋友公司去看一看。说实话,我就是去找工作,恰好遇到朱建伟,他曾开除过我,我就找他理论。朱建伟说开除我是纪委决定,和他无关。”
    “为什么单位要开除你?”
    “我就是找了个小姐,运气不好,被派出所抓了。朱建伟处分我,我认,但开除,这就太重了。”
    “吵架过后,你又做了什么?”
    “吵架没吵赢,我在车库里和朱建伟打了架。你们别看我胖,我经常熬夜,又不锻炼,其实是一个虚胖子。朱建伟喜欢爬山,身体很不错。说实话,我是个孬种,吵架没有吵赢,打架也打输了。脸上被抓了口子,很难看。为了免得有人说闲话,整天没有出去,在家里养伤。”
    ……
    “小孩读大学去了,家里只有我和老婆。老婆看到我的伤口,还说我活该。她要上班,晚上才回来。”
    ……
    “我是和朱建伟打了架,但是绝对没有杀人哪。”
    ……
    “我是冤枉的。”
    ……
    张勇虽然承认曾与朱建伟发生过冲突,但对于杀人一事,坚决否认。但根据讯问,张勇没有不在场的证明,也没有人能证明他的去向。这就意味着,张勇有前往李家水库的时间,有作案动机、有作案时间,朱建伟衣服上有属于张勇的血迹。
    案情进展到这里,市公安局刑警支队确定张勇报复杀人,与蒋昌盛案和王涛案联系不大。宫建民在随后的案情分析会上,没有通知105专案组,也没有通知前支队长朱林参会。
    侯大利曾经在案情分析会上明确提出朱建伟案与蒋昌盛案是同一个凶手所为,如今证据显示侯大利的分析出错的可能性很大。虽然案情分析会上谈观点本身没有任何问题,允许提出错误观点,否定错误观点本身就是朝着真相迈进了一步。
    只不过侯大利作为一名刚毕业的刑警,否定朱建伟之死是意外事故,提出在草丛中可能存在血滴,并且成功找到血滴。如果这个菜鸟刑警再次站在正确一边,就会显得重案大队老刑警有些无能。确定朱建伟案的凶手是张勇以后,重案大队民警都松了一口气。
    论经验和能力,侯大利并不比重案大队老刑警更强,其最突出的优点在于能够心无旁骛地研究命案,特别是抓住蒋昌盛案不放。有了这一条,让他比老刑警有更多发现。
    张勇被拘留之后,重案大队开会就没有再通知105专案组。朱林曾经做过多年的支队长,能够揣摩宫建民的心思,所以准备从朱建伟案中退出,专注于105专案组原本任务。地球离了谁都一样能转,重案大队离开了朱林指挥一样能破案,这一点,朱林相当清楚,没有抱怨,更没有生气,召集专案组正常开例会。专案组原本人就少,又是临时组织,必须有例会等形式,才能让队伍不至于松松散散。
    例会主题仍然是朱建伟案。
    侯大利又放一炮,道:“张勇有可能说的是真话。他在车库与朱建伟打了一架,有可能将鼻血溅到朱建伟身上。”
    葛朗台道:“他为什么不出门?”
    “脸被抓破,不出门很正常。”侯大利又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背影素描,道,“老葛,你能不能画凶手的模拟画像?你是美术专业出身,应该有先天优势。”
    在专案组,所有人都称呼葛朗台,侯大利最初也称呼葛朗台,后来不知不觉中改口为中性的“老葛”。
    葛朗台盯着侯大利看了好几眼,才道:“术业有专攻,我没有画过模拟画像。”
    朱林道:“如果学,能否学会?”
    葛朗台道:“我本来就是画画的,如果有师父带,应该能学会。”
    顾问老姜道:“小侯陷入魔怔了,把所有案子都和蒋昌盛的案子联系在一起,心情能理解,但是要能钻进去,又能跳出来。”
    “蒋昌盛案和朱建伟案确实有太多相似点,比王涛案的相似点更大。”侯大利又问了一个尖锐问题,“重案大队又开了一次案情分析会,我们没有参加。这种情况下,105专案组还能不能继续跟进朱建伟案?”
    朱林道:“朱建伟案是由重案大队主办,105专案组是辅助单位。只要朱建伟案与五个未破命案没有联系,我们就要将精力集中转到五个未破命案,争取有所突破。”
    开过例会,侯大利产生了有劲无处使的沮丧感。在其心目中,杨帆案、蒋昌盛案、王涛案和朱建伟案都是一个凶手所为。他开始慢慢触及凶手,却又被一道无形的玻璃墙隔开,无法深入。
    田甜来到档案前室,见到投影仪关闭,桌上没有卷宗,道:“难得呀,投影仪居然没有开。”
    侯大利捏紧拳头,砸在桌面,道:“105专案组是为了侦办未破命案所成立的,我们发现了线索,是不是应该查下去?”
    田甜道:“按照我的理解,在朱建伟案中,105专案组的主要职责是核实朱建伟案与五件命案是否有牵连。现在查否了,我们责任也就尽到了,应该继续把精力放到五件未破命案上。”
    侯大利态度坚决地道:“现在并没有查否,谁说张勇一定就是凶手?张勇当时才二十六岁,不可能是蒋昌盛案的凶手。”
    田甜道:“姜局说得没错,你入魔了。没有任何证据能够支持杀蒋昌盛的凶手就是杀朱建伟的凶手,你是强行将他们拉到一起。”
    侯大利道:“没有任何一个领导明确命令我们专案组退出朱建伟案,我们仍然要参战,否则就是失职。”
    “朱建伟案由重案大队侦办,宫支队摆明了不想让105专案组继续参与朱建伟案,我说得再直白一些,就是不想让你参与,这是潜规则。你这人不知趣,厚着热脸贴冷屁股。”
    随着相处日久,田甜戒备心明显下降,话也渐渐多了起来,而且能与侯大利聊一些工作外的闲话。她父亲曾经担任过刑警,又是江州名律师,相较侯大利更熟悉机关中的“小机关”。
    侯大利道:“我只接受正式命令,潜规则不在我考虑的范围之内。我能将蒋昌盛案子背下来,熟悉每一个细节,在这个案子中我嗅到了蒋昌盛案子里相同的味道,几乎一模一样。”
    田甜道:“你真不在意领导的看法?”
    侯大利眉毛根根直立,道:“只要没有正式命令让我停止调查,那我就要调查下去,这在规则之内。”
    田甜上下打量侯大利,道:“我突然发现你与支队的其他刑警都不一样,与支队刑警比起来,他们是真实的刑警,有勇有谋,有弱点有欲望。你生活在真空中,从来不考虑现实问题,不真实。”
    侯大利道:“我没有不食人间烟火,只是每个人的处境不同。”
    聊了一会儿,田甜起身离开档案室,走到门口时,回头道:“我们是搭档,如果你要行动,按规定我们要一起,到时通知我。”
    侯大利大喜,道:“休息二十分钟,我们出发。”
    侯大利和田甜来到胖子张勇家中。
    张勇妻子接到电话后回到家。她蓬头垢面,神情憔悴,打开房门后,对两个年轻警官道:“我也是报社员工,出事那天正好要出差。我出发的时候,张勇已经和朱建伟打了架。他回家还在骂,说是鼻子被打破了,实在晦气,一天都不能出去。”
    侯大利拿着微型录像机将房间情况录下来。张家非常凌乱,餐桌上摆着碗筷,地上拖鞋四处乱丢,桌上还有水果皮。
    侯大利道:“你回来以后没有收拾房间?”
    张勇妻子神情低落,道:“张勇被关到看守所,祸从天降,我回家就跑他的事情,哪里有心思收拾家?重案大队跟我说过,为了能破案,让我尽量不要住在家里,他们还会来探查。”
    侯大利双眼如探照灯一样在屋里扫描,聚集在餐桌上的卤猪蹄,问道:“这是什么时候买的卤猪蹄?”
    张勇妻子道:“我要出远差,中午没人给张勇做饭。张勇好面子,脸上有伤,不愿到外面吃。这个卤猪蹄是到楼下拐角买的,老邻居家做的。”
    侯大利道:“卤肉摊一般什么时间摆出来?”
    张勇妻子道:“十一点左右。你们的人问过这个问题,还到卤肉摊去问过。”
    在陈凌菲案中,摆在桌面的鸭骨发挥了关键作用,侯大利在写结案报告时专门总结了这条经验。有了这条经验,他很重视检查不容易受人注意的细节。他蹲在垃圾桶前,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翻检其中垃圾,里面有吃过的猪蹄骨头,在骨头上面还有几张餐巾纸,上面沾满疑似男性喷射物。他将餐巾纸装入物证袋,问道:“你出差去了?”
    张勇妻子道:“确实出差去了,这是机票和宾馆发票。”
    张勇家住在报社老宿舍,一室一厅,对三口之家来说并不宽裕。侯大利看到放在客厅的电脑,道:“你老公平时上网?”
    张勇妻子道:“被开除之前,他有时把稿子拿回来工作。被开除以后,没啥事做,平时打打游戏、看电影。”
    通过查看房屋情况,到目前至少可以判断张勇午饭前后在家。至于午饭后的时间,张勇自称在家,没有人证。
    侯大利判断张勇或许用电脑上过黄色网站,或者是看过黄色录像,所以才会在餐巾纸上留下精液痕迹。
    田甜吃惊地道:“你的脑洞太大了,这样都能联系起来!”
    侯大利道:“我是男人嘛,深知内情。这得交到物证室进行检验,才能证明是精液。”
    田甜在脑中想起那幅怪异画面,脸上腾起一丝红云。
    回到刑警老楼,朱林正和老姜坐在办公室喝茶。听到侯大利报告,老姜一口茶差点喷了出来,道:“大利,你还真是变态,这种脑回路都有。”
    侯大利道:“作案人有行为习惯,破案人其实也有。上一次在陈凌菲案中,鸭骨头立了功。所以这一次我又搜垃圾,若纸巾上真是精液,说不定又找到宝。”
    老姜夸道:“你这娃娃爱动脑筋,善于总结,很不错。”
    朱林皱眉道:“你们这一次现场勘查,按照江州市局制定的规则,有几个明显问题。第一,没有我的授权,你们要勘查现场,应该报告我;第二,除了你们两个侦查员以外,还得有与案件无关的两名见证人,你们没有;第三,这种对现场进行多次勘验、检查的,在制作首次现场勘验、检查笔录后,要制作补充勘验、检查笔录;第四,你们只是查看了电脑,没有扣押。你们说一说,这次勘查犯了几条规?还有,侯大利应该没有省厅办理的刑事案件现场勘验检查证件。”
    田甜道:“我有刑事案件现场勘验检查证。”
    老姜道:“朱支说得对,手续没有办好,程序上有瑕疵,以后说不定会遇到大麻烦。”
    侯大利冷汗下来了。
    朱林冷着脸,下令道:“事不宜迟,我们再去张勇家,把所有手续补齐全,最关键是扣押电脑。”
    完成了对张勇家的再次勘查以后,侯大利老老实实到朱林面前承认了工作中出现的失误。
    帮助经验并不充足的侦破奇才擦干净屁股,朱林语重心长地道:“105专案组不是重案大队的对立面,双方本来就是一家人。但是,105专案组又有相对独立性,必须有应对复杂局面的本事。明白吗?”
    侯大利道:“明白。”
    朱林道:“那我们现在应该做什么?”
    侯大利认真想了想,解答了朱林这道题,道:“应该把我们的发现告诉宫支队。”
    朱林道:“侦查员,感觉和悟性很重要,小侯在这两方面不错,但是在处理人际关系上还需要锤炼。我们是警队,警队是集体,就得讲合作。我们讲集体主义,并不过分强调个人英雄主义。”
    “个人和集体是辩证关系,你要好好理解这一点。”老姜退休以后变得洒脱起来,道,“话又说回来,我们这一代人就是顾忌太多,前怕狼后怕虎,所以干不成大事。侯大利和田甜有干劲,那就趁着这个劲好好干。老朱可以跟宫建民沟通,让重案大队根据侯大利和田甜的发现去调查张勇当天行踪。”
    朱林讲完道理,打电话给宫建民。
    市委政法委办公室正在开会。市政法委员会委员包括政法委书记和副书记、法院院长、检察院检察长、公安局长、司法局长,由于涉及江州日报社副社长遇害,市委分管政法副书记也参会。宫建民以支队长身份向市政法委员们报告案件进展,没有接电话。
    市委常委、政法委章书记道:“关局,你怎么看?”
    关鹏道:“证据链已经形成,零口供也可以定罪。”
    章书记又问:“张检,你怎么看?”
    张检察长道:“证据链条其实还有缺陷。作案现场是在李家水库,目前证据无法证明张勇曾经到过李家水库。从城区到李家水库有十来公里,张勇必然是通过某种交通工具前往。建议从各个视频监控点寻找张勇汽车的痕迹,如果张勇没有开车,那么就要调集公交车里的监控,或者寻找出租车司机。一句话,发动群众,找到目击证人。”
    专题会议结束前,政法委章书记高度评价了刑警支队的工作,要求支队长宫建民根据会议精神,把案件办成铁案,给市委市政府以及全市人民一个交代。章书记说这番话是有所指,这些年来江州市命案破案率低于全省平均水平,有好几个命案找不到突破口,成为积案,换掉支队长朱林正是市委有看法的具体体现。若是朱建伟案仍然没有侦破,又成积案,那么公安局领导班子极有可能被改组。市委和省厅曾在座谈会上谈起过相关话题,省厅建议选派刑侦出身的领导过来担任江州市公安局一把手。
    在这个背景下,如山一般的压力最终落实到了刑警支队长宫建民身上,再传递到重案大队长黄卫身上。
    黄卫来到了宫建民办公室,关了门,商量了许久。随后,三大队最有经验的预审员来到小会议室,商量如何撬开张勇的嘴巴。
    方案确定以后,预审员按照新方案继续审讯。宫建民和黄卫守在监控室。
    到了晚上十一点,宫建民疲惫不堪地回到办公室。他关了门,躺在沙发上翻看未接电话,拣重点的电话回了过去。回了五个电话以后,已是凌晨,他的目光停在朱林两个来电上,由于时间太晚,没有给朱林回电话。
    此刻,105专案组所在刑警老楼,侯大利和田甜正在制作现场勘查检查工作记录,包括勘验检查笔录、计算机辅助绘制的现场图、现场相片,整理了现场录像和录音。
    忙到凌晨三点,侯大利和田甜才将卷宗制作完毕。田甜在老楼休息室里备有锅碗,还有些鸡蛋、面条和油盐等调料。侯大利饿得前心贴后背,吸溜着最简单的鸡蛋挂面,觉得比江州大饭店的山珍海味都要美味。
    早上上班时间,朱林来到刑警老楼,翻看两个年轻人制作的卷宗,打着哈欠道:“做得不错,赶紧按流程走。”
    侯大利道:“朱支昨晚失眠?”
    朱林又打了哈欠,道:“晚上基本没睡,回家就到了医院。”
    田甜道:“谁生病了?”
    “外孙女发高烧。女婿小黄参加追逃,我这个外公的只能顶上。好不容易退了烧,又拉肚子,说是交叉感染,中了什么病毒。等会儿我还要到医院,再找宫支谈张勇的事。”朱林离开了支队长岗位,以专案组为主业,支队很多事情便不会再通知他参加了。他并不知道宫建民已经在市委政法委员会上汇报了案情,更不知道昨晚刑警支队将张勇提押到支队。一般情况下,此案还得有几个来回才能最终下结论,等到自己从医院回来再找宫建民谈意见也不迟。
    处理了专案组的事,朱林再次拨打宫建民电话,仍然没有打通,便开车到医院。
    宫建民昨夜忙了一晚,正躺在办公室补觉,手机被调成静音,放在桌边。
    黄卫双眼挂满血丝,推门而入,道:“张勇交代了,就是他作的案。”
    宫建民精神大振,道:“一个晚上,他就招了?”
    黄卫道:“这人是软蛋,几桶冷水上去,空调温度调低,很快就招了。”
    听到“软蛋”两个字,宫建民闪过一个念头:“软蛋敢杀人吗?”
    世上的人形形色色,犯罪分子同样千奇百怪,软蛋杀人并不少见,宫建民很快就将隐隐的担忧扔到一边,安排重案大队带张勇指认现场,把材料做扎实,尽快移交检察院,给事主一个交代。
    在重案大队吃过包子、稀饭后,宫建民来到市局,分别向分管局长刘战刚和局长关鹏报告了好消息。朱建伟是报社领导,其遇害在市委引起相当大震动,关鹏得到好消息以后,立刻向市委赵书记和海市长做了汇报。
    折腾到下午,朱林外孙女终于完全退烧。这次高烧来得凶猛,其间还抽搐。朱林没有通知在外地办案的女婿,一直守在病房。
    在床边和衣小睡,等到老伴提着食盒和外孙女换洗衣服进病房,朱林这才起身。他打开手机看了一眼,没有宫建民回电,愣了愣,苦笑数声。
    朱林做过多年的支队长,宫建民是其手下大将,配合得非常好。以往遇到这种情况,即使宫建民当时不方便接电话,肯定会在方便接电话时立刻回电。
    侯大利和田甜在张勇家里发现极有可能证明张勇不在场的证据,这事非常重要。朱林道:“老太婆,我到支队去一趟。”朱林老伴气呼呼地道:“娃儿还在生病,你屁股又被火烧了,你又不是支队长,不要总是指手画脚,会惹人烦的。”朱林低声道:“娃儿退烧了,没有大问题了。这事挺急,我去去就来。”
    老伴望着朱林匆匆背影,无奈地叹气。她知道丈夫只有多受几个白眼,才能真正明白自己不再是支队长了。
    张勇交代以后,宫建民精神松懈下来,挨着沙发便沉入梦乡。朱林走到宫建民门口,正要敲门,年轻警察陈浩荡走了过来,低声道:“朱支,宫支熬了一个通宵,刚刚躺下。”
    朱林道:“熬了一个通宵?”
    陈浩荡喜滋滋地道:“张勇撂了。”
    朱林顿时锁紧了眉毛,道:“撂了,真是他做的?”
    陈浩荡神情坚毅地点头,道:“撂得很彻底,就是张勇杀人。我写了案情通报,已经给市局送了过去。”
    朱林这时真的愣住,举起手,想敲门。
    陈浩荡用身体拦在门口,态度坚决地轻声道:“让宫支睡一小会儿。”
    朱林盯着陈浩荡看了半分钟,渐渐冷静下来,道:“宫支醒了,马上给我电话,不要忘记。”
    离开刑警支队,朱林既恼怒,又失落,直接回到医院。他离开医院时,外孙女已经退烧,回到医院时,外孙女的体温又升了上去,接近四十摄氏度。外孙女烧得如此厉害,朱林顾不得在刑警支队受的窝囊气。
    下午,宫建民接到朱林电话。听闻105专案组从张勇家里提取新物证并送到刑侦支队技术室,宫建民如被踩着尾巴的猫,一下就跳了起来,道:“还有新物证,怎么不早说?”
    外孙女高烧,再加上在支队办公室遭遇尴尬,朱林火气顿时上来,道:“我给你打了七八个电话,你不回。今天到你办公室,还进不了门。”
    宫建民道:“新物证说明什么问题?”
    朱林道:“张勇极有可能没有到李家水库,他没有时间。”
    宫建民脑袋“嗡”地响了一声,道:“老领导,朱建伟案是由重案大队主办,所有案侦工作都要在支队统一安排之下进行,105专案组为什么要绕开支队?”
    听到宫建民语气不善,朱林口气强硬起来,道:“根据局党委会纪要,凡是新发命案,105专案组都要参加侦办。”
    宫建民在睡觉前通过电话向局长关鹏报告了张勇招供的好消息,紧接着又给政法委章书记打电话汇报此事。他看了看手表,章书记极有可能已经向市委做了报告。市委几位领导都知道破了案。如果真找到张勇不在场证明,那事情就闹得大了。
    宫建民急火攻心,顾不得眼前之人是自己的老领导,道:“专案组主要工作是几个积案。就算发现朱建伟案的新线索,也应该和重案大队沟通,由重案大队派侦查员办理,或者重案大队侦查员和105专案组一起办也行。你们违反程序,乱搞。”
    朱林冷冷地道:“昨天和上午我给你打了七个电话,你一直没有接听。专案组到张勇家进行补充勘查,提取新物证,从程序到纪律上没有任何违规之处。”
    宫建民相信朱林的办案水平,明白十有八九自己把事情办糟糕了,急火一股股往上冒,道:“重案大队到张勇家提取了物证后,现场已经被破坏,你们的现场勘验不合规。”
    朱林冷冷地道:“105专案组独立按程序办案,没有任何问题。”
    打完电话以后,宫建民在屋里摔了杯子。摔完杯子,他开始后悔没有及时给朱林回电话,这极有可能导致自己踢了一个乌龙球,更严重的是昨夜黄卫上了些小手段,虽然没有留下任何伤痕,毕竟也用了些手段。若张勇不是凶手,所上手段有可能导致严重后果。他怒火冲天地踢开局办公室,指着陈浩荡道:“上午朱支来找我,是你拦着?”
    陈浩荡站起身,道:“宫支太累,刚躺下,我请朱支晚点过来。”
    若是早上与朱林见了面,或许还有时间挽回局面,宫建民气得脸青面黑,道:“朱支是刑警支队老领导,到办公室找我,肯定有重要的事。你发什么神经,你算老几,敢把朱支拦在门外?”
    朱林当了多年支队长,在刑警支队很有威信,办公室其他民警听闻陈浩荡将朱林拦在宫建民门外,都用看白痴的眼光瞧着陈浩荡。
    宫建民随即将支队领导和重案大队领导叫到一起开会,讲明了当前面临的严重局面。
    黄卫是直接当事人,怒火腾腾往上冒,道:“朱支是老领导,发现问题应该提前说一声。”
    宫建民郁闷地道:“他一直在给我打电话。我和你在监控室,手机用了静音。上午朱支来找我,被陈浩荡那个兔崽子拦住,不让他敲我的门。”
    政委洪金明端着与朱林同款的保温杯,解释道:“我跟陈浩荡打了招呼,让他帮你看看门,不要让其他人来打扰。这个娃儿心眼实,居然拦住老朱,没眼力。这个老朱哇,找不到老宫,可以直接找我,也可以找黄卫。唉,这下支队要坐在火上烤了。”
    诸人都清楚老支队长的水平,朱林认为有问题,那多半就有问题。他们最初还是挺克制,随后大家话里话外还是指责朱林刚离开刑警大队就陷老单位于不义之中。指责归指责,刑警支队诸人皆没有干涉技术室的想法。
    洪金明道:“大家也别丧气,技术室还没有出结果。也许,老朱是错的。侯大利这个小年轻儿真是个人才,支队任务这么重,把他放到105可惜了,应该把他弄到一线去。”
    宫建民没有接话。
    朱林是老领导,曾经与大家一起拼过命,就算今天这事做得不地道,支队所有人在内心深处也不会太计较。但是,侯大利是新刑警,资历浅,与在座诸君缺少战火之情,所以,诸人暗自将这笔账记在侯大利身上。
    刑警支队技术室接到105专案组送来的物证以后,对餐巾纸进行分析。同时从技侦支队借来电脑专家,检查张勇使用的电脑。检查结果:一是这台电脑在下午三点二十三分到四十五分曾经进入黄色网站,下载了一个g大小的黄色视频;二是在垃圾桶里提取的餐巾纸上有精斑,是否属于张勇还得进行dna识别。
    虽然还没有证实精斑是否属于张勇,但是张勇妻子出差,这个精斑大概率属于张勇。
    法医根据解剖尸体推算出朱建伟死亡时间在下午五点左右:一是朱建伟胃内食物全部呈乳糜状,仅存少量食物残渣,大部分进入十二指肠、空肠并进入大肠,可以推断进食后四小时左右死亡;二是朱建伟下颌骨出现尸僵,但是全身其他关节仍松弛可活动,可以推断发现其尸体距离死亡时间约二到四小时,与尸体胃肠道内容物消化程度推断出的死亡时间一致;三是尸体位于水中,尸斑不明显。
    由此,基本上排除了张勇作案嫌疑:张勇在三点四十分在家里下载黄色视频,推断射出精液时间大体也在下载黄色视频期间。他要在射出精液以后,立刻通过某种交通工具来到李家水库,要在五点左右杀死朱建伟,基本上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这个结论与张勇在“撂了”以前的口供基本一致。
    局长关鹏得知此结论,说了一句:乱整。
    主管副局长刘战刚立刻召集各部门商议处理措施。
    张勇拿释放证走出看守所时,面色苍白,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张勇妻子哭得稀里哗啦,抽泣着道:“公安局乱抓人,我听杨律师讲,这种情况可以申请国家赔偿。”
    张勇回头看了一眼看守所,摇头道:“算了,我们惹不起躲得起。”
    张勇妻子道:“他们威胁了你?”
    张勇摇头道:“黄大队长特意找我谈了话,朱建伟身上有我的血,指甲上还有我的皮肤组织,在这种情况下我的嫌疑最大。支队还算仁义,依法办案,没有为了破案把我往死里整,没有把我当成替罪羊。”
    说到这里,他打了个寒战,上车后就缩着脖子,披上所有能披的东西。
    和张勇谈话的黄卫大队长陷入麻烦之中,市局纪委、督查来到刑警支队,分别找相关人员谈话,形成材料。很快,刚升迁不久的刑警支队副支队长、重案大队大队长黄卫被调离刑警支队,到远郊镇派出所任所长。黄卫一直在重案大队工作,从普通刑警做到大队长,三次二等功,五次三等功,有过两千公里的押解,曾卧底查枪,是刑警支队的老劳模。这一次在巨大压力下为了早日破案,用了些在以前来说完全不算事情的小手段,因此被调出刑警支队。
    这次调离,黄卫上升空间基本被封闭。
    离开刑警支队时,宫建民与黄卫单独喝了一杯。宫建民对此事挺自责,道:“我太心急了,接过刑警支队的担子,总想着破案证明自己。”
    黄卫倒很坦然,道:“在刑警支队工作了二十年,换个环境也不错,多岗位锻炼吧。”
    宫建民道:“我这边正缺人。你走了,谁来撑起重案大队?”
    黄卫给支队长倒了一杯酒,道:“说实话啊,侯大利这小子还真是干刑警的料,等专案组结束,可以到重案大队锻炼。”
    宫建民哼了一声,道:“这人有本事,就是尾巴翘上天。侯国龙的儿子做刑警是兔子尾巴长不了。局里压力很大,省厅要派副总队长刘真过来调研,还准备让老朴留下来指导刑侦工作,这是打我们江州刑警的脸哪。我听了这消息,脸皮火辣辣的。”
    侦办“杨帆落水案”的新方向
    11月7日,省厅刑侦总队副总队长刘真前往江州市公安局进行调研,指导刑侦工作。一般情况下,副总队长进行调研时,市局一把手局长往往不参加调研,而只是在欢迎宴上出席。如今江州市公安局面临极大压力,政法委章书记、关鹏局长亲自参加调研。
    刘真来调研见报以后,主题是:加大技术装备投入,逐步由过去的“小数据+大排查+大行动”的传统侦防体系向“大数据+大研判+小行动”的新型侦防体系转变;要抓好防控体系建设,确保对违法犯罪人员发现得了、控制得住、打击得了。
    其实省厅派员到江州最核心的着力点还是在命案上。
    刘真在小会议室与市委政法委章书记、关鹏局长、刘战刚副局长进行小范围谈话,传达省厅一定要侦破系列杀人案的指示,并提出将随行老朴留下来帮助案侦工作。
    省厅派老朴来江州指导破案,关鹏有些头疼,随后积极表示真诚欢迎。老朴这种高手参加案侦工作,对朱建伟案侦破肯定有好处。若是省厅高手督战都无法侦办此案,那只能怪犯罪分子太狡猾。
    老朴在省厅资格很老,与省厅分管刑侦副厅长是山南政法大学刑侦系的同学。他还是一个怪人,将破案当作生活唯一乐趣,不愿意做实职处长,以正处级侦查员身份屡屡参加省内大案要案侦破工作,功勋卓著。
    老朴保持相当强的独立性,面对案件时,谁的面子都不给,经常弄得领导下不来台。由于他的特殊性格,省厅诸人都挺尊重他,没人当真计较其态度问题。
    老朴比传说中要平和,与关鹏、刘战刚分别见面以后,在刑警支队要了一间办公室,旁听了重案大队两次讨论,还将朱建伟案的卷宗要过来研究了一遍。
    看完卷宗之后,他不声不响地前往刑警老楼。
    朱林还在医院照顾外孙女。
    葛朗台和樊傻儿根据朱林要求继续盯着丁丽案。
    田甜暂时没事,在办公室发呆。
    侯大利打开投影仪,继续看卷宗。
    老朴站在略显陈旧的刑警老楼想了想发生在江州的老案,准备进入老楼。从老楼角落走出来一条体形硕大的老警犬,低声从喉间咆哮两声,随即嗅到老朴身上的警察味道,慢条斯理地回到自己的小房间。
    侯大利听到大李与平常不一样的声音,走到三楼走道,见到坝子里一个微胖的中年人伸手抚摸大李。大李很有王者风范,趴在地上,昂着头,没有拒绝也不理睬来者的抚摸。
    来者与大李交流了至少有几分钟,这才转身上楼。侯大利猜到来者是谁,退回资料室,等着传说中的省厅怪人。中年人来到档案前室门口,轻敲房门。
    侯大利道:“找谁?”
    中年人道:“你是侯大利?”
    侯大利道:“我是,你找我有事?”
    中年人道:“我是老朴。”
    侯大利道:“老朴是谁?”
    老朴道:“我是省厅的。”
    侯大利不动声色,伸手,道:“省厅来的领导?请出示警官证。”
    老朴在全省刑侦系统名气极大,只要报了“老朴”两个字,便在各市刑侦部门畅通无阻。眼前这个年轻人毕业于山南政法刑侦系,凭着在朱建伟案中的表现,精明得厉害,绝对是故意重演列宁和卫兵的情景戏。他看透了侯大利的表演,道:“如果我拿不出证件,你就不接待我?”
    侯大利道:“有困难,找警察,我怎么会不接待?没有证件,接待方式有所变化而已。”
    老朴将警官证交到面前有趣的年轻人手里。侯大利看罢证件,干净利索地敬礼,道:“朴老师,我曾经听过您的讲座,但是还得看您的证件,才能让您看卷宗,请谅解。”
    “为什么用这种方式对待我,换成其他省厅领导会不会如此?”
    “朴老师非同常人,是我佩服的人。我想给你留下深刻印象。”
    “虽然有点刻意,但是在能够接受的范围之内。”
    老朴落座后,没有寒暄,道:“我看过朱建伟案卷宗,有一点好奇,你似乎有未卜先知的能力,说说原因。”
    侯大利道:“105专案组主要职责是侦办五个未破命案。我很熟悉五个积案的基本情况,不吹牛地说,倒背如流。朱建伟案和蒋昌盛案从作案手段上极为相似,我从蒋昌盛案推导朱建伟案可能会出现的各种情况,结果全部相符。在外人眼里,显得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老朴是省厅刑侦专案,其精彩案例曾经在刑侦系课堂上多次公开讨论。侯大利在高手面前尽量说实话,这样最轻松。
    “调出蒋昌盛案子。”老朴看上去细皮嫩肉,非常斯文,与寻常刑警队员从相貌上颇有区别,更接近刑侦系教授。他开口说话,简单明确,不打花腔,又是正宗侦查员说话的方式。
    投影仪上逐页播放蒋昌盛案件资料,侯大利站在幕布前讲解。他着重谈几点:一是从受伤部位来分析,两案的凶手都是左撇子;二是两案的凶手体力很强,下手果断,只留下一个伤口;三是两案的凶手作案前踩过点,精心设计,没有现场目击证人,通过摸排没有确定犯罪嫌疑人,不能依靠直接证据认定案件事实。
    他又提出疑问:如果蒋昌盛案、王涛案是一个凶手所为,那么说明凶手作案手段在升级。但是时隔几年之后,凶手作案手段又回到最初作案的状态,其中必然有原因。
    老朴道:“这个很好理解,凶手因为某种原因停了几年,重新作案时,作案手法又回到最初状态。谈一谈对其预判。”
    侯大利道:“我倾向于同一个凶手作案。凶手不停杀人必然有独特原因,从现在所掌握的证据来看,杀人原因藏得很深,我找不到规律。但是,既然重新开始杀人,估计收不住手。”
    老朴道:“每次遇到新案子,对所有侦查员来说都是一次高考。尽管每个案子不同,归结起来,侦查破案是对人的行为轨迹和社会关系的调查。只要是预谋杀人,一定会从行为轨迹和社会关系中找到突破口。”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侯大利和老朴第一次接触,交谈之后,便是王八看绿豆——越看越对眼。
    几天后,老朴找到局长关鹏,提出三条加强105专案组的建议。一是由副局长刘战刚出任105专案组组长,朱林出任专案组副组长,日常工作朱林负责;二是为进一步加大案件侦查力度,各警种密切配合,需要进一步充实专案组力量;三是加强专案组建设,设抓捕组、外调组、证据审查组、综合协调组、后勤保障组等职能组。
    设立105专案组有着特殊背景,关鹏局长并没有指望专案组真能破案。此时省厅老朴郑重提出建议,就令关鹏很为难。他稍微思考,同意了老朴的建议,经党委会研究以后再落实。正准备召开市局党委会,关鹏接到通知到省委党校学习,市局党委会便暂时推迟。
    江州刑警支队根据多年来的破案经验达成共识,破案最关键期是在案发后三天,这是黄金时间,三天到七天是次黄金时间,超过七天仍然未能确定关键线索确定嫌疑人,命案破案概率急剧下降,成为积案的可能性大大增加。
    朱建伟案早就超出黄金时间,仍然没有获得关键线索,侦办此案难度迅速增加。
    黄卫被调离重案大队,不少曾经与之共同战斗的队员迁怒于105专案组侯大利,这导致105专案组和重案大队产生隔阂。侯大利是二大队编制,回到二大队办事受到同事冷遇,来到重案大队,更是无人理睬。
    侯大利情商不低,只不过有自己坚持追求的目标,对同事们的误解不以为意,将所有误解当成沾在脸上的蛛丝,轻轻抹去。
    他更关注建设性意见,将“行为轨迹、社会关系”这句简单的话做成电脑屏保,时时提醒自己要从这八个字入手寻找到五个未破命案的蛛丝马迹。
    既然未破命案成为命案积案,所有摆在明面上的线索都被侦查员细细梳理过,熟悉卷宗仅仅是把明面上的线索重查一遍,并不能找到真正的突破口。
    105专案组多次组织讨论是否存在隐藏在卷宗里的关键线索,没有结果。
    葛朗台打心眼里认为凭专案组几个人绝对没有破案的可能性,所以想方设法趁空闲时间帮助打理家族生意。最妙的是国龙集团太子居然在专案组,简直是天降大福。葛朗台进入专案组以后便以极大的热情维持与侯大利的关系,成效极佳。凡是遇到局内民警表达对侯大利的不满,他必然会站出来反驳。他还经常设计饭局,借此巩固与侯大利的关系。
    朱林在出任支队长之时,素来不参加类似聚餐,如今无官一身轻,参加聚餐没有心理负担。葛朗台请客,总会欣然前往。
    元旦刚过,2009年1月5日,葛朗台又主动请客。
    晚餐安排在江州食府,除了专案组以外,还有葛朗台妻子的生意伙伴。葛朗台宴请生意伙伴时,经常将公安局内有分量的人一同请来吃饭,这样的做法可以给生意伙伴某种“朋友多、关系宽”的暗示。用这种“拉大旗,作虎皮”的方法,葛朗台的家庭生意做得顺风顺水。如今被弄到了专案组,葛朗台没有被困难吓倒,将老方法发挥到极致,拉起侯国龙儿子的大旗。
    果然如他所料,侯国龙儿子的招牌比起退居二线的朱林强太多。
    朱林没有料到葛朗台还请有不少外人,斜了他一眼,还是落座。专案组有纪律要求,有外人在场,自然不会谈论与案件有关的事情。可是剔除了案件,几个性格各异的专案组成员真没有多少话说。葛朗台和其妻子两边穿梭,说着夸张笑话,尽量渲染气氛。
    另一桌居然有培训学校校长王永强,侯大利当年在江州一中的同学。
    “王校,你居然是大利的同学,怎么没有听你说起过?”葛朗台抚着王永强肩膀,很惊奇地问道。
    王永强道:“我们做点小生意,不敢随意攀国龙集团,干脆避嫌。”
    侯大利道:“我和国龙集团是两码事。”
    王永强道:“你自认为是两码事,可是对绝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一回事。个人观点,大利最终还得回国龙集团。”
    王永强在场,葛朗台不用主动介绍,另一桌客人都知道葛朗台与侯大利是一个专案组的同事,关系走得很近。
    打过招呼以后,侯大利、王永强各自回到自己座位。酒过三巡,在葛朗台强烈邀请下,侯大利去另一桌敬酒。侯大利平时我行我素,并不意味着情商低,只不过是有足够资本我行我素。
    葛朗台是天天见面的组员,在是否敬酒这种不涉及原则的小事上,侯大利还是挺配合,傻乎乎地到另一桌敬酒。敬完酒,配合着葛朗台说了一些场面话,侯大利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田甜道:“我还以为你会拒绝敬酒。”
    侯大利道:“我为什么会拒绝敬酒?给同事面子,你好我好大家好,这是一个凡夫俗子应该做的事情。”
    田甜又道:“老葛是同事,重案大队也是同事,你这一回得罪了刑警支队太多人。”
    侯大利道:“张勇之事是原则问题,退让不得。敬酒是俗事,退让一步无所谓。你不要把我当成怪物,我真是一个俗人。”
    田甜道:“那人是你同学?你平时似乎很少和高中同学来往。”
    “我们高中一个年级,其实没有太多接触。”侯大利扭头看了王永强一眼。
    王永强专注地听同桌其他人讲话,两只手放在桌面,反复扭动。
    侯大利看到王永强两只手的动作,只觉得其手指扭动的动作很熟悉,便在脑中朝王永强手指中间加上各类物体。当在手指间加上魔方之时,手指扭动显得格外自然:王永强两只手是在玩魔方,只不过手中没有魔方。
    见到这个动作,侯大利心中莫名出现一片阴影。
    杨帆是魔方迷,从幼儿园开始,书包里总是背着魔方,下课时间也常常玩魔方。侯大利在少年时代玩魔方就是受杨帆影响。他空间能力素来优秀,玩魔方水平远远超过杨帆,但是这不妨碍杨帆喜爱魔方。
    今天他看到王永强手指在“玩魔方”,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王永强也喜欢玩魔方!
    虽然魔方是经久不衰的益智玩具,玩的人挺多,可是王永强也玩魔方却让侯大利心有阴影。他和杨帆是恋人,知道所有给杨帆写过情书的“情敌”,这份名单中没有王永强。但是,没有写过情书,并不意味着没有暗恋过杨帆。
    侯大利突然间意识到自己和当年的刑警支队都陷入思维惯性之中,没有调查高中阶段的暗恋者,更没有调查初中阶段的追求者和暗恋者。
    斯人早已逝去,不可能再得知暗恋者名单。侯大利觉得很是懊恼,当年没有及时冲破思维的墙,或许这个小小失误会让杨帆沉睡河底。
    突然间,他脑中有一道闪电:在杨勇要求下,杨帆一直都有写日记的习惯。杨帆出事后,公安机关只是调去了高中时期的日记,没有调查初中时期的日记本。杨帆在初中时期的日记里,能否发现端倪?
    朱林正好坐在侯大利对面,见这个年轻侦查员表情在一刻间凝固起来,道:“你在想什么?”
    侯大利道:“我要请一天假,办点私事。”
    有了一个缺口,侯大利无法将思绪转到酒桌,匆匆告辞。
    杨帆出事以后,杨家便搬离了世安厂。为了彻底与伤心往事告别,杨家一直未与世安厂老同事们联系,世安厂没有谁知道杨家到底在何处。侯大利查找杨勇的具体位置倒不费周折,在上午拿到杨勇家的具体地址以后,开了越野车前往省会阳州。
    杨勇本是世安厂医院名医,从世安厂辞职以后,在阳州一家私人医院从事老本行。早上起床时,他眼皮不停地跳动,对妻子道:“我的左眼一直在跳,是不是要发生什么事情?”秦玉正在给小女儿穿衣服,道:“那得小心一点,小心驶得万年船嘛。”
    到了中午下班时间,杨勇刚刚走出诊室,见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年轻人。见到此人,杨勇双腿如灌了铅,无法提起,脸颊如进入冰箱,绷得紧紧的。
    “你来了?”杨勇在女儿出事时曾经一夜头发花白,憔悴得不成人形。几年时间,杨勇精神状态才有所恢复,花白头发染成黑发,干净白大褂很合身,和正常医生一个模样。女儿意外离世以后,侯大利的表现让杨勇刮目相看。可是刮目相看又能如何,女儿与家人阴阳相隔,也与侯大利阴阳相隔。
    侯大利心中翻腾着海浪,面容却很平静,道:“我来了。”
    杨勇没有多问,回屋换了衣服,带着侯大利到外面吃饭。他此时有私心,在摸清楚其目的之前,不愿意带其进入新家庭。他有些迷信,觉得不能让小女儿沾上一点来自江州的晦气。
    “秦阿姨好吗?”
    “还是老样子。”杨勇到了此时,仍然没有告诉侯大利自己有了小女儿。
    两人在医院附近的小餐馆吃午饭。杨勇虽然不愿意沾上来自江州的晦气,但不由自主地来到平时经常去的江州风味餐馆,点了豆花饭、烧白和青椒炒肉,迟疑一下,又给远道而来的年轻人要了一瓶啤酒。
    “你在做什么?在爸爸的公司?”
    侯大利没有打开啤酒,道:“我在江州刑警支队工作。”
    见到从小就熟悉的侯大利时,杨勇产生了强烈的陌生感,陌生感不是由于相貌发生了变化,而是气质发生了变化。以前的侯大利活泼开朗、大大咧咧,是一个帅气但是没有长大的大男孩;如今的侯大利依然年轻,年轻中又略有沧桑感,还有一种很锋锐的气质。
    他自然明白侯大利当刑警的原因,心底有了浓浓暖意。
    “今天有什么事?”
    “我想看一看杨帆日记,包括初中日记。我在江州105专案组,这个专案组主要负责未破命案。”
    杨勇眼神复杂地望着侯大利,然后拿着手机到了屋外,给妻子打了电话。他走进餐馆,道:“阿姨让你回家吃饭。杨帆有个妹妹,四岁,叫杨黄桷。”
    黄桷树根系发达,生命力极强。杨勇为小女儿取这个名字,其中寓意不言而明。
    杨勇所住小区就在市公安局办公楼附近,直线距离不过三百米。小区里住着不少警察,在中午时间,侯大利至少看见了三个穿警服的。一般情况下,警察在下班回家时都不穿警服,此小区距离办公楼很近,所以不少警察在中午回家之时就懒得换衣服。
    进入家中,侯大利闻到熟悉的黄焖鱼香味。杨家这道黄焖鱼在六号大院很有名,当年做鱼时,香味飘出窗,引得无数小孩子流口水。侯大利闻到这个味道,仿佛时空出现一个空洞,又让其回到了往日的六号大院时光。
    秦玉听到开门声,走到门口,还未开口,双眼泪水直涌。她上前抱住侯大利,泣不成声。杨勇默默地接过锅铲,到厨房做鱼。等到他将黄焖鱼端出来时,侯大利已经到书房看女儿杨帆留下来的宝贵日记。
    秦玉神情忧郁地在坐在客厅,专心削苹果,见丈夫过来,低声道:“大利是好孩子,没有变成纨绔子弟,还挂念着小帆,以前是我们错看了大利。”
    杨勇坐在妻子身边,道:“我希望他是对的。如果小帆真是被人害的,我发誓要将凶手挫骨扬灰。”
    侯大利专心看杨帆的初中日记本,逐字细读,试图查找遗漏的线索。在读日记之时,杨帆往日的音容笑貌如陨石撞地球一般在脑中炸开,将脑浆搅得天翻地裂。读到一半时,杨帆日记中出现一段话:“前面的眼光很那个……”往后翻了几页,杨帆又写了几句话:“魔方居然丢了。这个魔方很旧了,还掉了两块,谁会这么无聊。”
    若是没有在餐厅发现王永强空手玩魔方的手法非常娴熟,侯大利读到这几行隐晦的少女日记时,十有八九会忽略。如今注意到王永强,他突然意识到当年的日记提供了某种可能性。
    在杨帆遇难之后,侯大利一直在黑暗中摸索,虽然还是没有证据能支持杨帆是遇害不是意外落水,但是黑暗的远方似乎出现了一丝光亮,给了他信心。
    他很感谢葛朗台,若非他不务正业,自己或许很难关注默默无闻的王永强,或许不会想起查看杨帆的初中日记。
    从杨帆遇难到如今八个年头,八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侯大利反复思考杨帆案件的进展,如今找到方向确实只是万里长征走了第一步,甚至第一步都算不上。侯大利还是感觉振奋,以前的案侦工作完全陷入无边黑暗之中,连杨家父母都接受了警方观点,这一次王永强出现犹如在黑暗中开了一道口子,总算有了方向,就算是错误方向,也是方向,强于无路可走、无迹可寻。
    这是属于他一人的案件,必须在不违法的情况下用合法且有力的措施将案侦工作推进。
    吃过黄焖鱼,秦玉单独送侯大利下楼。她站在车外,隔着车窗望着侯大利,抹着眼泪,道:“大利,小帆的事情给你杨叔打击很沉重,过了这许久,他晚上总会做噩梦,不时会喊叫小帆的名字。但是,生活还得继续,我们还得养育小帆的妹妹。如果有确凿证据,你才给杨叔讲。拿不定的证据,暂时别讲,否则杨叔会更加痛苦。”
    杨勇提着送给侯国龙夫妻的土特产来到车前,又让妻子给侯大利装水果在路上吃,等到妻子离开,道:“大利,谢谢你为小帆所做的一切。只要你有任何消息,不管什么消息,都要马上告诉我。若小帆真是被害,不为她报仇,我死不瞑目。”
    越野车缓缓离开小楼,侯大利从倒车镜里看到杨勇和秦玉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越野车拐弯,两人身影突然间消失不见,就如当年举家搬离江州一般。
    刑警老楼,老姜、朱林坐在小会议室,烟灰缸里堆满烟头。
    “105专案组干得不错。老朱带队伍水平不差。”老姜又将一根烟摁灭在烟灰缸里。退休以后,他就被老妻严管,失去了抽烟的自由。如今回到专案组,可以随意抽烟,日子又爽快起来。
    朱林额头上全是皱纹,道:“黄卫调离,现在专案组与重案大队关系弄得僵了,以后相处起来更难。大家伙还给我这张老脸几分薄面,侯大利成为替罪羊。”
    老姜挥了挥手,道:“这事不必过于在意。重案大队总体都是一群好汉,虽然有本位意识,最终还是明事理的。我当时还有些担心宫建民作为支队长会给技术室某些暗示,宫建民没有,做得很好,说明此人大是大非上还不糊涂。黄卫也不错,虽然犯了错,以后也能用。”
    两人正聊着,有脚步声传来。朱林道:“侯大利的脚步声。”
    老姜道:“这个年轻人有好刑警的特质,可惜是富二代,估计会半途而废。”
    朱林道:“他之所以当刑警,是放不下杨帆的事。”
    老姜再次感叹道:“执拗正是一个好刑警应该有的品质,可惜了这样一株好苗子,偏偏是富二代。”
    正在谈论,脚步声又响起,侯大利拿着《法制报》《山南晚报》等报纸进屋。刑警支队所在的居委会和街道每年都会摊派一些订报纸的业务,仅仅是支队办公室就有日报、晨报、法制报等多种报纸,朱支队不喜上网,每天靠报纸读新闻。朱林来到老刑警大楼,老刑警办公室就将几份报纸转到了这边。
    朱林随口道:“这些天又有什么怪事?”
    “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新闻,正能量很难发新闻,负能量最能吸引眼球。第四版有一个交通肇事逃逸新闻,肇事逃逸之后,受害者躺在斑马线上,很多人和车走过,都没有人停下,若不是有警车经过,肯定会发生惨剧。”侯大利想起以前见义勇为后无人问津之事,很有感慨。
    朱林拿到报纸翻了头条,又直接翻到第四版,看完新闻,叹息一声,没有发表评论。
    老朴出现在办公室门口。他是省厅留下来协助和指导江州市公安局侦办案件的,与一般省级机关下来的干部不同,不喜看文件,也不喜坐机关,在刑警支队要了一间办公室,与一线刑警混在一起。他坚决不住公安宾馆,在刑警老楼要了一个房间作为临时宿舍。
    老朴和老姜非常熟悉,互相开玩笑,很快将谈话重点转向了案件。
    “侯大利,别走,谈谈案子。”老朴主动点将,叫住侯大利。
    他又问道:“听说侯大利有个绰号叫‘变态’?这个绰号很好,不变态者不能破大案。这两天又有什么新成果?”
    侯大利抓了抓头,道:“重案大队曾经对蒋昌盛和王涛的社会关系进行过反复排查,两者的社会关系完全不重合,而且从目前调查的情况来看,朱建伟的社会关系与前两者也没有任何重合。用简单的话来说,蒋昌盛是农民、王涛是银行职员、朱建伟是报社领导,三人八竿子都打不着。我在想凶手的动机是什么,是什么动机让凶手将三人联系在一起的?”
    朱林道:“若是遇到神经病杀人,动机很难用正常思维寻找。”
    老朴道:“我们假定此案是系列杀人案。系列杀人案必然有动机,国外有部片子叫《七宗罪》,虽然涉及宗教,但是思路可以借鉴。这三个案子应该隐藏着某种内在联系,只是我们还没有找到。割生殖器在国外有宗教因素,据我所知,山南省没有类似割生殖器的宗教问题。”
    四人是在办公室进行没有正式记录的闲聊,这种闲聊由于没有正式记录,闲聊者不必有太多顾忌,反而对整理思路、确定侦查方向很有帮助。
    “专案组将注意力集中到蒋昌盛案、王涛案和新发生的朱建伟案,总算有些进展。丁丽案完全没有推进,专案组不好向市委交代呀。下一步得让葛朗台和樊傻儿加大力度,深入调查。”
    丁丽案时间更久远,当时技术条件和意识都差,收集的证据粗糙,要想依据现有材料破案,难度极大。朱林接手105专案组以后,实质上将重点放在后面四个案子。
    老姜道:“日常工作,我们没兴趣,老朱自己安排。言归正传,继续讨论朱建伟案。我再提一个问题,大利来回答。若是连环杀人案,为什么他突然收手后又重新出手?”
    这是侯大利曾经向老朴提出过的问题,老朴提出了“重新作案时,作案手法又回到最初状态”的观点。侯大利一直在思考这个观点,并进一步发挥,道:“既然他再次出手,那么极有可能会有新案发生。”
    老朴道:“重案大队在这一点上与专案组有相同判断,凶手极有可能还要作案。”
    此刻,宫建民正在召集重案大队开会。大队长黄卫被调离,严重打击了重案大队的士气,宫建民觉得有必要重开一次战前动员会,将低落的士气调动起来。
    “我知道大家心里很憋屈,案子没有破,大队长被调走。出现这个结果首先责任在我,面对各方压力,我太急于破案,证明自己担任刑警支队长不是吃干饭的,对黄大队长施加了压力,在这一点,我是有私心的。”
    如何鼓动士气,宫建民想了很久,基层刑警没有太多升官机会,刑警支队也没有擅自发奖金的权力,调动刑警积极性最终还得从职业荣誉感着手。要调动荣誉感,自己作为刑警支队长就必须承担责任。
    在场刑警听到宫建民主动担责,表情凝重。
    宫建民又道:“除了私心以外,更多是公心,将杀人凶手绳之以法,还逝者一个公道,是给事主最好的安慰。破不了案,刑警就一钱不值。我知道你们很多人都对侯大利有怨气,我最初也是如此。后来仔细思考,我们的怨气没有理由,关局狠批刑警支队没错。你们想想,侯大利到张勇家提取证据,至少有两组刑警去过张勇家,你们没有发现沾有精液的餐巾纸,没有想到检查上网时间,这就是重大失误。若是没有专案组及时找到张勇不在场证据,我们就要办冤案。从这一点来说,我们得感谢专案组,感谢侯大利。侯大利确实是人才,而且还是我们刑警支队的人才。”
    李大嘴是侯大利的师父,重案大队同事批评、嘲讽甚至责骂侯大利时总觉得浑身不自在。今天从宫建民嘴巴终于听到对侯大利的正面评价,暗自佩服支队长的胸襟和气度。
    “责怪105专案组是最没有志气的做法,给重案大队正名的唯一方式是破案。若是105专案组区区几个人在重案大队之前破了案,那我真想买块豆腐撞死。”
    “大家打起精神,把所有线索重新摸一遍,确保不出现类似张勇家的情况。”
    “重案大队在破案的时候不能小家子气,资源共享,讨论案情时通知105专案组参加,我们应该有这样的心胸和气度。”
    这次会议确实达到了宫建民想达到的效果,重案大队原本沉闷的气氛被打破,队员们重振精神,扎进案子之中。
    105专案组仍然按照原有节奏推进工作。
    “昨天你们才来,怎么今天又来?”朱建伟妻子刘红开门后,有气无力地对两个年轻警察抱怨道。
    侯大利道:“重案大队昨天来过?”
    刘红非常憔悴,有气无力地道:“来过,把老朱所有工作笔记、日记本全部拿走了。”
    回到车上,侯大利下意识地拍了一下喇叭,道:“我犯了傻,早应该来寻找朱建伟的工作笔记,这是一个不应该犯的重大失误。”
    田甜嗤笑了一声,道:“你就是一个菜鸟刑警,又不是福尔摩斯,没有必要自责。”
    侯大利道:“我到重案大队去借阅工作笔记和日记本。”
    田甜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侯大利,道:“你难道没有自知之明?黄卫被调走,重案大队如今见到你都是斜着眼睛。”
    侯大利道:“给我白眼又何妨,总得要试一试才行。你和我一起去吧,面对美女,大男人的态度总要温柔一些。”
    田甜有自知之明,道:“有一段时间,我没给支队大老爷们儿好脸色,恐怕陪你上去没用。算了,我们是搭档,一起去领白眼吧。”
    两人来到重案大队。重案大队第一间办公室有三个人,原本正在热烈讨论,侯大利进来如爆炸了一个定时炸弹,定住了三人嘴巴。
    侯大利说明来意,询问朱建伟的笔记本在哪个办案刑警手里。当侯大利开口说话时,定时炸弹突然失效,三人仿佛当侯大利和田甜是空气,开始各自忙碌,一人拿起手机开始打电话,一边打,一边走出门。一人撕了餐巾纸上厕所。另一人在键盘上敲得啪啪直响。
    侯大利和田甜被晾在一旁。
    田甜冷了脸,正要发火。侯大利拉了拉田甜的胳膊,径直来到敲电脑的民警邵勇面前,道:“邵警官,请问昨天是哪位到朱建伟家里提取了笔记本?”
    邵勇双手放在键盘上,道:“这个呀,抱歉,我还真不知道。”
    田甜原本想看一看这个富二代的耐心,结果自己的火气先上来了,拉着侯大利径直走到重案大队副大队长陈阳办公室。
    陈阳目前负责重案大队工作,听完侯大利汇报以后,道:“严峰昨天将朱建伟的相关材料提了过来,正在抓紧时间研读。要彻底读完,我估计还得有几天。这样吧,你们随时和严峰联系,等到严峰研读结束,提交报告以后,105专案组可以调阅相关材料。”
    严峰办公室紧闭,敲门也无人应答。
    在重案大队碰了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田甜坐在车上发了火,道:“侯大利,你这个富二代当得太软,一点脾气都没有,我怀疑你是假富二代。你这种脾气,怎么当得了刑警?”
    侯大利道:“发了火又怎么样?专案组是临时机构,我们最终还得回到刑警支队。再说,他们只是给我们碰软钉子,让我们难受而已,摆在桌面上,别人一点错都没有。是否怕事,不能用发火衡量。”
    田甜做深呼吸,努力调整情绪,道:“你比我想象的要成熟。”
    侯大利在这瞬间想到了落入水中的杨帆,声音低沉下来,道:“经历过生死,人自然就成熟了。我其实不想成熟,更想放纵自己。”
    田甜再次嗤笑,道:“别装了。要论见生死,谁比得过法医。”
    警车往前开了几百米,侯大利突然将车停在路边,道:“我又犯了错,思维老是出现误区,重案大队在研读朱建伟的工作笔记和日记。我们是105专案组,为什么不研究王涛和蒋昌盛的工作笔记?如果有日记,那更好。”
    来到蒋家,蒋昌盛的爱人在家里翻了半天,找到一个黑色笔记本,记载生产队的一些琐事和现金流水账。
    来到王家时已经到黄昏。
    王涛爱人已经改嫁,又生了一个儿子。王涛爱人改嫁以后,重新装修原银行家属房,新房已经没有了王涛的任何痕迹。她不太愿意在后夫面前谈前夫王涛的事,回答说王涛根本不记日记,工作笔记本都在办公室,从来没有拿回家。
    侯大利满怀希望而来,抱憾而去。
    刚下楼,正要上警车,一个瘦小女孩子借着树荫跑了过来,来到警车前,道:“奶奶家里有我爸的东西。”
    来者正是王涛女儿。王涛遇害时,其女儿还在读小学,此时已经读高中,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妻子可以忘记丈夫,但是女儿永远不会忘记爸爸。她躲在房间里听妈妈跟警察说话,当警察离开时,便跑了出来。
    侯大利道:“你奶奶家里有什么东西?”
    少女眼角有些泪水,道:“那个人要来我们家时,我妈准备重新装修房子,要扔掉爸爸的东西,为了此事还和奶奶吵了一架。奶奶将爸爸的东西全部装在箱子里,拉走了。具体里面有什么东西,我不知道。”
    少女递过来一张纸,上面写着奶奶的地址和一个座机电话。她说话时一直不停朝楼上望去,眼中有几分恨意,道:“我妈把我爸忘记了,我没有忘。爸爸很好,常给我买新衣服,周末都带我去玩。警察叔叔,你们一定要破案,给我爸报仇。”
    侯大利接过字条,郑重地道:“你放心,我们不会放弃的。”
    少女听了就开始抹眼泪。她给侯大利和田甜鞠躬以后,沿着墙角飞快地回到楼里。
    侯大利和田甜没有耽误时间,便要直奔王涛母亲的家。
    这时,侯大利突然急刹车。田甜身体前倾,又被保险带拉了回来,惊讶地道:“什么事?”
    侯大利盯着窗外,道:“你稍等,我耽误几分钟。”
    侯大利下车,站在“江州魔方俱乐部”的牌子前抽了半支烟,然后上楼。
    俱乐部实则是一个茶馆,有十来人坐在长条桌上,每个人都拿着一个魔方,聚精会神地玩。
    王永强抬头看见侯大利道:“侯大利,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会玩魔方吗?”
    侯大利僵硬的神情很快变成微笑,道:“以前玩过,后来不怎么玩了。我是第一次见到还有魔方俱乐部,有点好奇,上来看看。”
    王永强把一个八角圆柱魔方递给侯大利,道:“我初中数学陈老师退休后组建的这个俱乐部。我玩魔方就是受陈老师影响,这些会员大部分都是陈老师的学生。”
    聊了几句,王永强领着侯大利参观荣誉墙,荣誉墙上有陈老师的相片,以及魔方俱乐部到各地参加比赛的相片。
    离开俱乐部,侯大利脸上不太好。他原本将王永强列入重要嫌疑人,可是从今天偶遇的情况来看,王永强喜欢玩魔方是很正常的事。他此时回忆起杨帆初中日记中曾经提起过喜欢玩魔方的数学老师陈老师,不过她在日记中对数学老师玩魔方水平有点贬低。
    “有事?”田甜见侯大利脸色不佳,问道。
    侯大利用力揉了揉脸,吐了一口气,道:“没事,走吧。”
    十来分钟后,小车来到一个老旧小区。王涛母亲独居,七十来岁,身体状态不佳,看上去和八十岁的人差不多。
    她接待两个年轻警察时,先骂凶手,再骂媳妇,然后数落儿子不该死得这么早,死得太早,媳妇带着娃儿改嫁,啥子都没有得到。她抱了两个大箱子出来,里面是儿子留下来的衣服和书籍。这些东西没有什么用处,她却舍不得扔,全部保留起来,想念儿子时就打开箱子看一看,闻一闻衣服的味道。
    侯大利和田甜逐一检查每件物品,重点放在书和笔记本。王涛留下的笔记本全是工作笔记,主要是开会时所记,非常简单,皆是周一有什么安排、周二有什么任务等,且习惯用数字表达。
    不知不觉检查到吃晚餐时间,王涛母亲给两个年轻警察端来了水煮的荷包蛋,汤水放了很多糖,甜得腻人。
    王涛母亲满脸希望地道:“警察同志,找到东西了吗?我儿是银行学校毕业的,成绩很好的,在单位是业务骨干,马上要提分理所主任了。”
    王涛遇害多年,早就被大家所遗忘,唯有母亲记得儿子最骄傲的事迹,还记得儿子生活中的点点滴滴,这些事迹和点点滴滴成为母亲的精神支柱。
    田甜父亲在监狱服刑,此事深刻地改变了她对人生的态度,也让其能够更深入地理解父母之爱。离开王涛母亲的家,她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神情郁郁道:“王涛死了,他的妈妈生不如死,他的女儿变成另一个男人的继女,凶手依然逍遥法外,这不公平。”
    田甜一直都以冷静著称,不管遇到再糟糕的尸体都不会失态,今天到王涛妈妈家里走了一遭,被一碗甜到腻人的荷包蛋和少女单薄的身体戳中了内心深处的柔软处。
    侯大利道:“这个世界上不公平的事情很多,要学会理解。”田甜赌气似地道:“我理解不了。”
    “理解不了也得理解,最终会习惯这个不完美的世界。”侯大利并非讲大道理,而是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感受。每次看到杨帆跳舞的相片,想到如此漂亮聪慧的女孩子却在最美好的年纪惨死在河里,这是人世间最大的不公,而他却从高一就要开始忍受这样的不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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