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音萦绕耳畔,不断地撩拨着关山越胸中那将熄未熄的火苗。
    瞧见关山越犹然站立此处,紫发男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道:
    “我曾随荆老儿征伐多年,此番转劫更是仰赖你们照拂良多,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定然知无不言。”
    关山越得此一言,不再犹豫,他抬手抱拳问道:
    “前辈转生北荒之前,可是道门清都一脉剑仙?”
    男人拍了下剑鞘。
    “怎么,是想问我为何不回归道门,反而留在北荒,行此……螳臂挡车之事?”
    他又自嘲一笑:
    “螳臂挡车?蚍蜉撼树才对吧。”
    关山越垂下双手,拢在袖中,郑重开口:
    “前辈身为清都剑仙,却能为这些妖魔混种的蛮人鸣不平,晚辈甚是佩服。”
    这句话,自然是真心实意。
    关山越自幼成长于槐荫镇中,却也知道中原人对蛮人究竟是何态度,能够平等待之已是不易,何况帮蛮人反抗他们敬之若天神的魔门?
    更不必说,很多蛮人根本不认为男人所作所为有利于他们,这注定是吃力不讨好的事。
    男人当然看得出来关山越眼中那抹由衷敬佩,但他却没有多少喜色。
    “小子,我行事只求心安。你若将之当成一桩壮举,却是不必。”
    说到这里,男人忽然想起百年前那场大乱的开端,不由得低叹一声。
    “魔门视蛮人如肉畜,我既托生此地,又如何能置之不理?”
    “只可惜……”
    说到这里,男人低头看向手中剑,目中无限缅怀,却不足为外人道。
    殿中传来一句沉音。
    “拖泥带水。”
    男人洒脱地一笑:
    “一定要快刀斩乱麻才叫痛快?”
    一旁的关山越心生艳羡,双目熠熠生光。
    男人如今这股豪气,正是他曾经拥有而又失去的。
    关山越又听见男人轻声道:
    “何必如此羡慕?小子,如果你的自信,你的自尊,只是来自于自己一身修为,那不过是另一种层面的自卑罢了。”
    关山越有些发愣,男人这句话,恰如一柄利剑,剖开了他心底最深处的遮羞布,让他那份心思暴露无遗。
    如他这般年岁,大战之时生死也可抛之脑后,却唯独过不了这些看似很小的关隘。
    对于这种少年心性,男人倒是不讨厌,他哈哈大笑道:
    “如今你一身修为尽去,到不失为对心境的一种磨砺。”
    关山越重重点头,然后他记起一事,抱拳之后向殿外而去。
    不知那位李都头如何了?
    虽然武庙与衙门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但既然同经生死一场,关山越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去探望一番。
    男人望着关山越的背影,眸中却是有些晦暗难明,他低叹了口气。
    ——
    槐荫衙门,李平远身缠绷带,正在收拾行李。
    他拿起一块玄铁剑令,注视良久,仍是有些拿不定主意。
    最后李平远干脆将玄铁剑令抓在手中,背起行囊转身离开屋舍。
    锁上房门后,他才发现一名身材瘦削的少年人站在院子外。
    正是关山越。
    关山越露出一个爽朗笑容。
    “李都头这是要上哪儿?”
    李平远有些讶然,他没想到关山越竟然恢复得这么快。
    虽然在与秦霄的对战中他晕过去了,但事后紫发男人将他送至衙门时,也对他粗略讲了那场厮杀的情况。
    一位炼罡大成武者,竟能做到这一步?
    除却这些,关山越最让李平远惊讶的,其实是他对天魔文惊人的理解能力。
    就好像此人……天生便会一般。莫不是什么大能修士转世?
    又想起昨夜那个老人向他展露的印玺,李平远忽感一阵寒意。
    所以男人干脆抬起缠满绷带的手臂,笑容苦涩:
    “此战有损李某武道根基,须得回返帝京,寻一良医。自我以后,荡魔司也不会再派人前来了。”
    毕竟有那位老前辈坐镇此地。
    关于那人身份,其实在看过印玺之后,再结合那人现身槐荫的时间,李平远心中已猜测,只是此心念一起,便被他以荡魔司秘传之术斩去。
    此事牵扯甚广,绝非他这个小小的先天武人所能涉及。
    思及此处,李平远向前跨几步,将手中玄铁剑令交到关山越掌中,他凝视关山越,神色认真。
    “关小庙祝,这块令牌你收好,若日后前往帝京,可凭此令领一差事。以你的才能,若不来我荡魔司,也太过可惜了。”
    关山越掂了掂这块令牌,分量不小。
    至于荡魔司之名,他也听老人提起过。
    大正王朝两司之一,主斗战兵戈杀伐,统摄一切外道,专天外邪魔事。
    想到这里,关山越眸光闪动,此司中想必不会少了关于魔道的记载。若是能够加入,或有利于他厘清自己身上的秘密。
    男人说他天生便缺了一份真性,关山越不认为他会骗自己,但为何自己会缺?
    以及,为何自己对那天魔文会如此熟稔?
    关山越甚至隐隐意识到,这背后的秘密,才是师父来到北荒的原因。
    所以关山越干脆地将令牌收入袖中,向李平远拱手抱拳。
    “李都头,多谢了。”
    李平远同样抱拳回礼,两人相视一笑。
    同历生死一场,已经是朋友了。
    所谓意气相投,便是如此。
    最后李平远只是挥了挥手,背着行囊便离去了。
    关山越看着他的背影,怔怔站在原地。
    他回头望了眼这熟悉的建筑,这才对自己即将远行一事,有了几分清晰的认识。
    一段人生即将落幕,新的道路已在眼前。
    再眺望辽阔月夜,心胸一时澄澈。
    一人独立月下,没有丝毫修为在身,关山越却感到一股清爽。
    好似全身尘埃皆被月光拂去,干干净净。
    这是以往沉迷拳法之时,从未有过的感受。
    关山越不禁开口漫吟道:
    “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
    他走了两步,干脆直接打起拳来,口中犹然呢喃。
    “浩荡百川流。”
    拳势如百川归流,千拳归一路,虽然没有半点罡气激发,关山越却觉浑身畅快淋漓。
    深夜的小镇上,少年一人独自行拳。
    他顺着这股意气,放声吟啸道:
    “鲸饮未吞海,剑气已横秋。”
    这一次,关山越未曾感到半点阻碍,反觉心胸之间激荡不已,一气呵成。
    那本宗镜录所化的心湖明月骤然大放光明,遍照无碍。
    关山越那一袭白衣,蓦然泛起一阵如水月光,波光粼粼。
    心相天地中。
    月华如水,倾泻而下,湖光月色,一时难分。
    关山越顺着这股突兀而起的法念,干脆至极地盘膝而坐,双手搁放膝盖上,心念收束为一点,沉坠月色湖光中。
    冥冥之中,关山越把握住了这份宗镜录的神髓所在。
    举一心为宗,照万法如镜。
    等到旭日东升,金红的晨曦映在关山越眉上,他才恍然。
    一夜已过。
    一位灰袍老人立在他身前,老人脚尖一点,一股无形拳意已包裹整座小镇,宛若于天地之间“列土封疆”。
    关山越听到老人的声音在心湖响起:
    “看仔细了,尤其是苍雨厉的出手。”
    然后两人出现在小镇外的哨楼上,关山越抬起头,望向远方。
    北荒大地野旷天低,入目尽茫茫,长风浩荡,越过纵横沟壑,呼啸震耳。
    苍茫云海间,两粒芥子人影相对而立。
    关山越心底忽然涌出一股清凉之意,心相天地中,那轮明月如镜,竟然倒映出两人相貌。
    一人紫发武袍,相貌英武,腰间悬剑。
    一人羽衣星冠,面容俊逸,双袖鼓荡。
    天荒军主王道然,胧月魔君苍雨厉,两位积怨已久的地仙高人,即将展开一场真正的山巅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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