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纪轻轻的外乡读书人,原来名叫王曦,是王朝东南境内郡望大族、琳琅王氏的旁支,之所以在铁碑军镇生活的这段时日,给人贫寒的错觉,在于负笈游学的途中,在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洪水当中,书童和仆役都已落水失散,王曦咬牙继续向西北行来,经过西凉东边军镇的时候,也曾寄去一封家书,说是自己会在停步暂居,等待家族回信,只是路途遥远,一个来回,天晓得什么时候才能收到回信,铁碑军镇的驿站人员,久而久之,都熟悉了这位隔三岔五就来询问的英俊书生,因为某次无意间帮忙一位小吏代写家书,字迹尤为优美,措辞文雅,被小吏家族的长辈收到后,大为推崇,最后小吏和一伙同僚,就合伙凑钱,希望王曦担任坐馆先生,做他们那些孩子的授业恩师。王曦拒绝了那几个家族拿出重金的延请施教,而是自己开办了一座小家塾,宅子就置办在扈娘子那条巷弄的拐角处,租金便宜,加上铁碑七八个家族在内、二十余位蒙学稚童的脩金,绰绰有余。
    除去军镇官署的文人官吏,整座铁碑军镇,其实连落第秀才都没有一个,所以王曦一下子成了香饽饽。
    又很快,王曦爱慕扈娘子,变得路人皆知了。以至于许多酒肆的老顾客,每次喝酒都换了花样调戏妇人,故意询问她何时与王书生早生贵子。
    妇人一开始没当真,后来实在是不厌其烦,逐渐有些恼火,最后干脆就不搭理了。
    陈青牛去了酒肆,发现那位读书人也在喝酒,如今已经被人喊作王夫子或是王先生,算不上敬意,只是多了几分略带调侃意味的亲近,而王曦也不是如何迂腐呆板的人物,一来二往,差不多成了半个铁碑人氏。
    陈青牛还是老规矩,落座喝酒的时候,扈娘子专程走近,调笑了几句,大意是问陈青牛敢不敢让她当回媒婆,她要给陈将军介绍一位千金小姐。陈青牛自然没答应,笑着委婉拒绝了。妇人多半是找个话题来寒暄客套的成分居多,也就没有怎么坚持,不知是否陈青牛的错觉,如今的扈娘子,待客依旧热络,只是无形中,多出几分端庄娴淑,减少几分妩媚。
    陈青牛望向那位悠悠然喝酒的年轻士子,后者发现陈青牛的打量眼神后,和煦微笑着举杯致意,陈青牛只得笑着举杯还礼,两人视线,一触即散,各自饮酒,乍看之下,年龄相仿的两人,俱是谦谦君子,小小酒肆,如沐春风。
    王曦来得比陈青牛要早许多,很快就起身结账离去。
    当读书人与沽酒美妇交接铜钱的时候,酒肆少不得一阵哄笑打趣。陈青牛也跟着笑起来,有意无意,妇人好似瞥了他一眼,有些无奈。
    黄昏时刻,西边天空悬挂着大幅大幅的火烧云,像是世间最名贵奢华的锦缎。
    陈青牛眯眼望去,沉默不语。
    铁碑军镇的女子妇人,从来不缺豪放气,有一位衣着鲜亮的少女,气势汹汹地策马狂奔而来,那匹坐骑,是货真价实的西凉乙字战马,身后跟着两骑丫鬟模样的清秀女子,以及四五位佩刀负弓的健壮豪奴。她翻身落马,直奔扈娘子的酒肆而来,一位中年男子低头哈腰站在街边上,她正眼也不看一眼,丢给那男子一只沉甸甸的钱囊,大踏步走入酒肆,径直坐在陈青牛桌对面,“你就是那位住在回头巷的陈仙师、陈真人?”
    陈青牛摇头道:“姑娘肯定是认错人了。”
    她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陈青牛,“准没错,就是你!泉卿那妮子偷偷给你画了一幅肖像,我瞧过画像,与你有七八分相似!她可是你们铁碑军镇数一数二的丹青妙手,城隍庙的那幅壁画《门神吃鬼图》,其实就是她画的,这些你都不晓得吧?她之前说你的性情,有些古怪清淡,我还不信,现在看来还真有点,换成别人,巴不得整座军镇都听说自己的名头,你倒好……”
    少女语速极快,竹筒倒豆子,唧唧喳喳,就像一只枝头鸣叫的黄莺。
    陈青牛跟扈娘子要了两碗冰镇乌梅汤,一碗递给终于止住话头的少女,笑问道:“你找我有事?”
    少女犹豫了一下,仍是接过白碗,哪怕颇为口渴,也没有喝梅汤的意思,她只是纳闷道:“你们道士不是应该自称‘贫道’吗?”
    陈青牛只得又一次笑问道:“姑娘,有事吗?”
    少女身后一名扈从拔刀出鞘寸余,铿锵出声,低声喝道:“竖子大胆!你知道我家小姐的身份吗,竟敢如此无礼!”
    陈青牛有些无奈,放下大白碗,“问题在于,我的确不知道你家小姐的身份啊。”
    周围看热闹的酒客哄然大笑。
    少女轻轻叹息,眼神飘忽,有些悲秋伤春的哀伤。
    陈青牛脚尖轻轻一点,连人带椅子,不易察觉地向后飘去。
    几乎同时,一道雪白亮光从刀鞘炸开。
    隔着一张桌子,那一刀朝陈青牛当头迅猛劈下。
    在民风彪悍的西凉边陲,一言不合就拳脚相向,并不奇怪,甚至可能街边一个眼神,就能让某些脾气不太好的豪强,感到念头不通达,拔刀相向,威胁恫吓,也是常有的事。
    可话不投机便出手杀人,绝对罕见。
    只是众人想象中鲜血四溅的场面并未出现,只见到那个较为面熟的年轻酒客缓缓起身,屁股底下的长椅,不知何时与桌子拉开了一段距离。
    持刀扈从正要向前,却被少女身边一位丫鬟挡住路线,另外一名婢女则护在少女身前,显然电光火石之间的交手,她们已经察觉到那位年轻“道士”的不同寻常。
    陈青牛方才躲过了接连两记劈刀和横刀,眼角余光打量四周,发现并无异样后,轻声道:“我现在的身份是铁碑军镇的本职武将,京城兵部敕封的正八品官身。胆敢当街刺杀边镇武将,姑娘的胆子,也不小啊。”
    少女眨了眨眼睛,满脸无辜道:“嗯?你说什么,我听不太清楚。反正我只知道你只是一位擅长捉妖除魔的道士,此次只想确定你是否拥有崇玄署颁发的关牒,若是被我发现你冒充道士招摇撞骗,那么作为朱雀一等一的良民,我绝对会将你擒拿归案!”
    酒肆别处很快有人仗义执言,“这女娃娃,也忒无耻心黑了!”
    “也不知是哪家将种门户的小闺女,不像是咱们军镇的吧?”
    “我看不像,没听说哪家姑娘如此蛮横,多半是别处军镇来耀武扬威的。唉,没法子,吴大脑袋的腰杆子太软,害得咱们在西凉九镇里最抬不起头。”
    一名婢女悍然出手,脚下步伐琐碎却快速,令人眼花缭乱,她瞬间就来到一位酒客身前,粉嫩白皙的小手掌就那么轻轻一拍,得有一百七八十斤重的魁梧汉子就砰一下,横飞出去,在大街上翻滚了十多次才停下,尘土飞扬。
    小宗师武者。
    撑死了二十岁的年轻女子,还是走内外兼修的路数,早早达到小宗师境界。
    这些要素加在一起,才是真正令人忌惮的地方。
    单枪匹马的豪侠,偏居一隅的地方豪强,和与国同龄、甚至国破家犹盛的千年豪阀,三豪之间,高下立判。
    也只有底蕴深厚的真正豪阀,才有实力将世代皆为奴仆身份的那种家生子,放心调教成登堂入室的武道高手,在朱雀王朝,一些中小家族,嫡系子弟天赋不行,恰好发现家生子根骨不俗,希冀借此图谋大富贵,于是倾心倾力栽培,到头来却养出一尾养不熟的白眼狼,导致鸠占鹊巢,家族更名改姓,这类例子数不胜数。
    陈青牛来到那汉子身边,后者坐在地上大声咳嗽,伤得应该不重,但吓得不轻,陈青牛蹲下身替他把脉,确实并无大恙,安慰道:“没事。”
    那汉子显然也晓得眼前年轻道士的传奇事迹,感激道:“陈真人,谢了啊。”
    陈青牛站起身,望向那个耀武扬威的英武少女,“不然咱们换个地方聊?”
    少女笑眯眯道:“行啊。你要真有本事,床榻上都没问题。”
    酒肆这边很多人倒抽一口冷气,这小娘们够厉害的啊,肯定出身西凉边境军镇的将种门户,要不然绝没这泼辣劲儿。
    但是千万别觉得被这种女子瞧上眼,是什么幸运事。西凉身世最拔尖的那些将种女子,一个比一个杀伐果决,爱恨皆深,曾经有个凉州豪门女子,看上了一位游学至此的书生,一见钟情后,不惜为他一掷千金,购买宅院,搭建书楼,广购善本,可是某天发现他竟然金屋藏娇,偷偷为一位青楼清倌赎身,当天她就让仆役将两人捆绑,亲手鞭打虐杀了那对狗男女,最后把尸体沉入商湖喂了鱼。
    陈青牛先结了账,发现结账付钱的时候,扈娘子对他悄悄摇了摇头,似乎是希望他不要冲动,别给那泼辣少女任何痛下杀手的机会。毕竟光天化日之下,有吴大脑袋的铁碑军镇,一般都守规矩。可要是在人不多的暗处,以吴震在西凉边军九镇的垫底交椅,没谁相信吴大脑袋会为一个死人仗义执言,去和其它军镇的大佬撕破脸皮。陈青牛笑着示意无妨,只是刚走出一步,就发现自己被扯住了袖口,陈青牛回头望去,有些哭笑不得,她攥着他的袖子,不肯让步。
    少女眼尖瞥见这一幕,顿时捉奸在床一般气愤,阴阳怪气道:“呦,这铁碑军镇民风挺开放啊,一个俏寡妇,一个小道士,公然眉来眼去,怎么,你们俩晚上早就滚一张床单了?”
    陈青牛轻声道:“放心,以后酒肆肯定少不了我这份生意。”
    扈娘子瞪了一眼,但是也松开了手。
    附近那些军镇酒客,倒是没有谁多想,一来扈娘子和王小夫子的事情,板上钉钉的,估计都快谈婚论嫁了。二来这位年轻真人在酒肆是常客,一向正人君子,口碑不错,真正是来此喝酒,而不是欣赏美色来的。
    陈青牛领着少女和她的丫鬟扈从,走向一条僻静宽敞的巷弄,临近回头巷。
    陈青牛停下脚步,直截了当问道:“说吧。”
    少女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着他,笑意玩味,“我与泉卿那春心萌动的小妮子呢,自小就是闺中好友,但是……”
    她卖了一个关子。
    陈青牛无动于衷,爱说不说的欠揍表情。
    少女一阵气闷,道:“但是我与安阳郡主更是至交好友,当年在咱们朱雀的京城,是一起并肩作战的铁杆朋友!那个老爹是工部制敕局主官的京城纨绔,就是给我一脚踹中裤裆的……哈哈,不说这个,前不久呢,我去了趟凉州城,晓得你是她第一次带入藩邸的客人,听说你还是位豪阀陈氏的旁支子弟?”
    陈青牛反问道:“然后?”
    她眼神凌厉,“然后?然后本姑娘就想知道你小子,有没有被郡主姐姐高看一眼的资格!也想知道你这家伙,到底是不是图谋不轨、故意接近她的大隋谍子!”
    陈青牛笑道:“我当然不是大隋谍子,要不然怎么会被人在商湖楼船上刺杀?”
    她嗤笑道:“大隋的伪君子最多,你就不能是苦肉计?”
    陈青牛点头道:“倒也是。那我就不知道如何解释了,不过我可以确定一点,你和朱真婴的关系,没那么好。”
    她瞬间沉默下去,脸色阴沉,先前那个骄横跋扈的将种女子,随之摇身一变,气势凝重,如同朱雀边关最拔尖的随军修士。
    她犹豫了一下,摆了摆手,所有婢女扈从都迅速撤出小巷,她这才沉声道:“我是马嵬军镇主将的女儿。”
    陈青牛越来越纳闷的时候,她掏出一枚碧绿符印,雕刻有栩栩如生的麒麟样式,字体古朴,她持符伸向陈青牛。
    于是陈青牛更加迷惑,“这是?”
    她见陈青牛不像是装傻,但仍是不死心,问道:“知道上头刻着哪两个字吗?”
    陈青牛点头道:“野泽。”
    她叹了口气,有些遮掩不住的失望,小心翼翼地收起那枚麒麟符印,“姓陈的,那你就今天当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也别说。你走吧。”
    陈青牛呲牙,想了想,还是多一事不如,就这么离开小巷。
    虽说已经看出,这名少女也是不容小觑的修行中人,但既然人家已经放弃纠缠,他也就懒得。
    少女皱了皱眉头,自言自语道:“难道真是我猜错了?”
    刹那之间,少女浑身僵硬,如同被一头洪荒巨兽盯上。
    她心间竟然只有一个无比荒诞的念头。
    实力悬殊,转身就死!
    要知道她虽然看上去身段纤细,不堪一击,事实上却是天赋异禀加上机缘巧合,她自幼便同时师从两位高人,一位拳法宗师,一位修行大家,也经历过多次朝廷精心谋划的暗中袭杀、正面厮杀和惊险截杀。虽然年轻,却是朱雀朝廷在西北版图,相当出彩的一位修士俊彦,战功累加,若是在边军里,差不多已经能够升迁至从七品的实权职官武将。
    那么能够让心性坚韧、实战丰富的少女,感到如此绝望,她身后之人的强大,可想而知。
    一个浑厚嗓音响起,冰冷讥讽道:“擅自出示麟符,谁给你的权力,就凭你爹?你知不知道,此举被同僚发现,砍下你的脑袋,是可以当军功论赏的!”
    背对那人的少女,满头汗水,她咬紧牙关,希冀着死前如何都要进行一次搏命反击,但是机会只有一次,她不敢轻举妄动。
    瑞兽麒麟,是朱雀朝廷的象征,朱室王朝,一直以“麒麟正脉”自居,按照本朝太祖本纪记载,太祖皇帝诞生的时候,“周身鳞甲,头角犹隐,自幼被呼为麒麟儿。”
    故而朱家的皇室陵墓,也经常被稗官野史私下誉为“麒麟冢”。
    麒麟符,由刑部尚书侍郎三人联袂提名,才能交由皇帝陛下亲自审核。一州仅仅颁发麒、麟两块符,持符的两人,每月都需要提交一份有关州郡军政的密折,密折一律由宫廷秘制飞剑传送、直接送达皇宫御书房的案头。佩符之人,相互间并不知晓对方身份,以便起到监督制衡的作用。每一块麒麟符的铭文都不相同,京城作为天下首善之地,双符为“太平、长安”,而管辖铁碑在内三镇的陇州,麒麟两符分别是“秋狩”“野泽”。
    少女始终没有转身,早已汗流浃背,“你到底是谁?”
    那人淡然道:“你记住,陛下赐下这枚麟符,不是让你抖搂威风的。再有下次,我必杀你。”
    清风一拂,压力顿消。
    身负机密军务的少女,这才猛然转头,早已没了踪影。
    她擦拭额头的汗水,笑了笑,“你是‘秋狩’,我们朱雀那位号称最擅搏杀的麒字符,是一个陛下都亲自召见过的厉害家伙。”
    ————
    酒肆那边,陈青牛安然脱身返回后,看到一张熟悉面孔,回头巷对门院子的文官扈从,皮肤黝黑,身材敦实,曾经被谢石矶一拳砸入墙壁,此时这个汉子正站着和扈娘子说话。看到陈青牛后,两人都停下言语,汉子坐在陈青牛身边,欲言又止,陈青牛笑问道:“怎么又来了?你家那位英俊潇洒的文官老爷呢?”
    汉子瓮声瓮气,“我家公子,品秩虽然不算高,只是身份比较特殊,所以比较谨慎,上次其实我们并无恶意。”
    陈青牛问道:“就像尚书省的六科给事中,比较位卑权重?”
    汉子愣了一下,笑道:“陈将军高见。”
    汉子好像不善言辞,也不苟言笑,陈青牛不愿跟他有所交集,向扈娘子买了一壶酒和一包酱肉,就告辞离去。
    她也闭门谢客不再做生意,人渐渐散去,喝完了一壶酒的汉子起身,来到趴在柜台上休息的扈娘子身边,低声道:“那名采花贼,已经授首伏法了。据悉是大隋流窜至我朝边境的修行之人,擅长隐匿前行,罪行累累……”
    她笑着打断言语,并没有太多心有余悸的神色,反而有些释然轻松,“死了就好,相信不会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了,毕竟你不是说过吗,战场上箭矢再多,也不会射中同一处。”
    “铁碑军镇接下来会不太安稳,你最好和他们一起,搬去更南边的城镇,最少也应该离开西凉边境,如果能去西凉之外的地方……”
    “他们南下即可,我不会离开这里。”
    “武凛!”
    “请喊我扈氏!”
    一时间双方气氛凝重,虽然嗓音很低,但是明显扈娘子破天荒有了怒气。
    酒肆已无客人。
    而此刻汉子好似给戳中了心窝要害,压低嗓音,愤愤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聘拜堂等等,都有了,那才算名正言顺!你与那短命鬼,又有哪一样?!退一万步说,早年两家订下的娃娃亲,你我谁都清楚,那不过是长辈之间的玩笑话,岂可当真?!”
    扈娘子气得一掌拍在柜台上,“别说了!”
    汉子低声苦笑道:“我知道的,你从小便只喜欢装模做样的读书人,只喜欢那种绣花枕头……”
    啪!
    一个耳光摔在男人脸上,扈娘子脸色阴沉,眼神冰冷。
    男人深呼吸一口气,苦笑道:“是我不对。”
    她望向这个男人,她的眼神里,隐藏着细细碎碎的伤感。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她大概是想说些缓和气氛的言语,可是又不知如何说起。
    他突然咧嘴一笑,脸色灿烂道:“这才是我记忆里的武姐姐,只要这一点没有变……就比什么都好。”
    他忍住笑意,坏坏问道:“那姓王的外乡书生?”
    她瞪眼道:“瞎说什么呢!多大个人了,还没个正经!?”
    “那人若是真心喜欢武姐姐,又愿意真心待你……”
    “打住打住!勿要再说此事!你我身份,有什么资格谈情说爱?何况……”
    说到这里,妇人住嘴不言,懒洋洋趴在柜台上,尖尖的下巴搁在双臂上,望着渐渐人流稀疏的寂寥街面。
    她笑意促狭,随口问道:“你家那位公子呢?小筑那丫头可是只差没把‘喜欢’两字,刻在脑门上了。”
    汉子叹了口气,“我不管这些。”
    她斜瞥了他一眼,像是兄妹之间的撒娇,“那你也别管我。”
    汉子连忙转移话题:“再来壶酒,要春杏酿!”
    她白了一眼,“真是不会过日子。”
    汉子独自坐在靠近柜台的酒桌旁,喝着酒解着愁,嘀咕道:“如果不是形势紧迫,那外乡书生,我还真要好好会一会他,不过既然老和尚都没说什么,我也就眼不见心不烦,还能省下被你骂一顿。”
    姿色绝美的沽酒妇人笑骂道:“喝完了就赶紧滚,滚滚滚!”
    汉子神色郑重,“路上小心。”
    妇人稍稍直起腰肢,双手合十,讨饶道:“知道啦,我的裴家大少爷。”
    汉子不动声色瞥了眼柜台那边的饱满风光,颤颤巍巍,晃晃荡荡,可怜了被绷紧的衣衫,他的视线,有些恋恋不舍。
    看来也不是个什么老实人。
    妇人气笑道道:“管住自己的狗眼!男人就没有一个好东西!”
    汉子理直气壮地反驳道:“这要还能管得住自己的眼睛,那还算男人吗?”
    妇人笑了笑,不说话。
    她重新望向街面。
    ————
    回头巷住着一位年轻道门真人的趣闻,不胫而走,传遍军镇。
    原本寂寥冷清的回头巷,一时间车水马龙,附近手头宽裕的富裕人家,或是各种缘故家境不宁的门户,都来求一个心安了。
    毕竟道士在朱雀王朝朝野上下,地位超然,受人尊崇,西凉边境虽然看似佛门香火鼎盛,远胜道教,可那都是正统道士不愿来此荒凉塞外的缘故,在富饶地带的州郡,道士做一场祈福消灾的设坛法事,往往是纹银百两起步,那还是针对最低阶的道士,一些知名道观的观主、监院真人,简直就是天价,问题关键在于,还得看那些道教神仙能否抽出时间。
    好在陈青牛打出的幌子,只是一位仅仅在崇玄署记名的入门道士,尚未正式录入关牒。而且朱雀确实有云游道士一说,获得两三处地方州郡长官的书面嘉奖,才能够正式成为官方道士。陈青牛这位准道士之后一旬,就都在回头巷附近的大小宅子门户,给人看阴宅风水、书写一张张朱字符箓、布置法器用以挡煞等等,不亦乐乎,这次陈青牛真的坚决不收银子,一来小户人家居多,也不乏手头拮据的家庭,多是碎银铜钱,二来双方勉强也算是街坊邻居的,陈青牛就当给自己积攒功德善行了。
    以至于小筑小雾姐妹俩都大吃一惊,才晓得这位将军老爷竟是神通广大的道教真人,就连性情偏冷的小雾,某次亲眼见到陈青牛在一栋古宅后院,提笔在那些古旧斑驳的柱子上,一气呵成写就一个个她认不出的朱红篆字,约莫七八处后,只听那位身穿道袍的年轻人轻喝一声,默念“急急如律令”,然后原本阴森森的宅子,好似立竿见影地明朗几分,这让少女原本充满讥讽的水灵眼眸里,多出一丝敬意。
    总之在那之后,她貌似就看戏上瘾了。
    有条不长的青石阶梯,大概三四十级台阶,在铁碑军镇颇有名气,两边屋子也渐次升高地建造,附近都是穷人扎堆,多是孤苦无依的老卒,这条倾斜向上的巷子,名字倒是起得很大,叫乘龙巷。
    一位身穿道袍精致华丽的年轻道长,和一位如春花般动人的少女并肩坐在阶梯顶部,俯瞰着小巷尽头的那条横街。
    正是那位不务正业的铁碑骑军将领,以及对“道家仙术”充满好奇心的婢女小雾。
    陈青牛此时有些无奈,又一次解释道:“小雾啊,我是真不会那些撒豆成兵的法术,只知道生搬硬套一些道家最粗浅的丹朱符箓,也就是闹着玩的,你整天跟在我身后逛荡,也不是个事啊。”
    少女双手十指交错,拧在一起,纤细双腿,直直向前伸出,望向远方,语气平淡道:“你一个领军饷的军镇武将,竟然这么长时间都不去军营,成天在军镇内装神弄鬼,也没觉得‘不是个事’,我跟在你屁股后头,又不拆台也不捣乱,咋了?”
    陈青牛叹了口气,对这个莫名其妙成了自己拖油瓶的孩子,实在是打骂不得,道理又讲不通,彻底没辙了。她几乎每天就蹲在自家门口守株待兔,耐心等待道士陈真人的“出山”,然后亲眼看着陈青牛“降妖伏魔”,或者说“装神弄鬼”,反正少女从头到尾,故意板着脸,沉默寡言,其实两眼放光,神采奕奕。
    “你是不是挺烦我?”
    “没。”
    少女歪了歪脑袋:“真的?”
    陈青牛忧伤道:“我是很烦你好不好,可你那脸皮,不见得比我薄啊。”
    少女一本正经点了点头,笑着露出俏皮虎牙:“倒也是。”
    什么公子丫鬟将军婢女,那些贵贱尊卑等级森严,少女好像都没啥感觉。
    两人陷入沉默。
    夏日炎炎,所幸两人坐在墙根的荫凉中,并不觉得如何酷暑难熬。
    有两人的脚步,停在陈青牛他们下两级的台阶上,其中一人笑问道:“咦?陈……道长,这么巧?”
    陈青牛抬起头,微笑打招呼道:“王先生,扈夫人,这么巧。”
    先生,夫人,皆是时下世人对男女的敬称,两者未必一定是夫妻,但刚好能够凑对着用,就更熨帖恰当了。
    满腹经纶的王夫子,听到这个称呼后,果然笑意更浓。
    而沽酒美妇人应该是不通文墨的关系,没能理解其中的玄机,神色如常,脸色不难看,但比起往日的殷勤笑脸,有了对比,就给人一种她心情欠佳的模糊感觉。
    大概是马上就要抱得美人归了,便突然开窍许多,多出了一副玲珑心肝的的读书人王曦,立即解释自己与她此次出行的缘由,大致意思是乘龙巷住着几位孤寡老人,扈娘子与他们有些关系,每隔一段时日都会去他们家里坐坐,逢年过节更会送些银钱。其中某户人家,只剩下一位瞎眼的老妇人,老妪一直误以为十来年前,跟随军镇富贾去往昭州行商的儿子,在那边成家立业。扈娘子这些年一直照顾老人,王曦做了私塾先生后,会有许多额外收入,比如写契据、婚丧喜事等等,有钱之后,他对许多贫寒人家,也多有接济。
    边关军镇虽说民风彪悍,崇武尚勇,其实却也淳朴,所以王曦的所作所为,很快就获得好感。
    陈青牛笑道:“王先生,真是一位大善人啊。”
    少女紧抿起嘴唇,脸色微白,额头有汗水渗出。
    陈青牛察觉到异样,“身体不舒服?”
    少女猛然站起身,跑下台阶,飞快离去。
    陈青牛揉了揉下巴,若有所思。
    之后妇人和书生王曦继续走下台阶,坐在高处的陈青牛,下意识望向她的背影,不曾想那么一瞧,结果就彻底挪不开视线了。
    她一级一级台阶向下走去,自然每次都会引来腰肢晃动,而她又是那种瞎子也看出是好生养的丰腴妇人,虽说她的衣衫裙子,都故意缝制得尤为宽大了,仍是显得紧绷鼓涨。
    她毫无征兆地迅速转头。
    陈青牛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起头,看着天色。
    很快,陈青牛就知道自己这次,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有些恼火。
    但是下一刻,他蓦然瞪大眼睛。
    那妇人背转身去后,只见宛如一手可握的纤细腰肢,婀娜拧转,愈发动人,风情万种。
    ————
    陈青牛枯坐半天,才……敢起身。
    一路摇头晃脑,唉声叹气。
    回头巷入口,陈青牛看到坐在台阶上的中年道人,正朝自己怒目相视。
    如今道士次次见到陈青牛都没好脸色,自然不会故作高人状,生搬硬套那些从书籍上摘抄下来的诗歌词句。
    陈青牛低头瞧了瞧自己的道袍,有些好笑,假真人的生意,比真道士要好这么多,确实有些不厚道,于是停下脚步,笑着主动打招呼道:“道长,乘凉啊?”
    中年道人冷哼一声。
    陈青牛厚着脸皮继续套近乎,靠近台阶那边,仰着脑袋,压低嗓门说道:“道长,我有一事相求……”
    道人坐在高处,俯视这位已经享誉半座军镇的年轻真人,眼神充满讥讽和怜悯,“小骗子,贫道虽然不如你舌灿莲花,也不晓得那些歪门邪道,用来蒙蔽无知小民,故而道法不显,由得你四处坑蒙拐骗,但是贫道终究是名副其实的正统道士,是被朝廷崇玄署认可的真人,所以贫道前几日便写了一封揭发信,已经让人送往凉州城的求真院,相信很快就会有雷罚司的戒律真人出动,将你这小子拘捕,押赴京城受罚!”
    陈青牛皱了皱眉头。
    若道人所说属实,那么就真是一桩麻烦,不大不小,很能恶心人。
    朱雀王朝的崇玄署,是一个庞然大物,完全不输给任何一座六部衙门,仅是那道门相关机构,大致可分为三局六院十二司。三局是法箓局,丹鼎局,道牒局,以及铜炉司、金科司、玉律司、北斗司和青词司在内十二司,求真院和雷罚司就在这其中,尤其后者,属于崇玄署内极少数拥有独立执法的特殊机构,有皇帝钦赐的便宜行事之权。
    陈青牛当然不担心伪装道士一事,会被朱雀朝廷问罪定罪,只要抬出观音座客卿的身份,再给朱室朝廷几个胆子,也不敢对陈青牛兴师问罪。
    只不过这就像一位宰辅之子,跑去地方上为官,积累民声清望,如果隔三岔五就有鸡毛蒜皮的小事,都需要背后家族帮忙处理,收拾残局,可想而知,落在朝中当权大人物的眼中,那就绝不是什么储相之资了。再者,香火再旺,情分再足,终有用尽时。
    陈青牛有些郁闷,原本是想着今日与道人笼络关系,然后对外宣传,与这位道士在崇玄署道牒当中,属于不同道统支脉下的平辈师兄弟,那么之后陈青牛分出一些“赃物赃款”,划拨给中年道人,就都名正言顺了。不曾想刚想表达善意,就被回敬了一个大耳光,这让陈青牛有点哭笑不得,老话说得好,人善被人欺,大概是这位中年道人见自己年轻,加上深居简出,又不知晓自己铁碑武将的分量,所以就起了歹心。
    陈青牛尚未起杀心,却不由自主有了几分杀气。
    这是经历过沙场惨烈厮杀,浑身浸染浓郁死气杀气、仍未褪尽的缘故。
    中年道士不知死活,依然是手握胜券的得意模样。
    一声平静祥和的佛唱轻轻响起,消弭了杀机四伏的紧张氛围,“阿弥陀佛。”
    老和尚站在中年道人身后,语气平和道:“陈施主,且放宽心,寺庙内并无纸笔,所以……”
    道人气急败坏地站起身,指着老和尚的鼻子跳脚骂道:“老秃驴,自家人你也拆台!等老子连唬带蒙,搞来了大笔银子,将这座道观好好修缮一番,你住着不也舒坦许多?”
    道人越说越气,接连跺脚,懊恼万分道:“煮熟的鸭子,也能飞走!”
    老和尚对中年道人双手合十,微笑道:“贫僧对于衣食住行,并无半点奢望,贫僧只需心静,自然处处皆是西方净土。换做施主你,真正凝神静心之时,相信亦是无异于真人羽化、俗人登仙……”
    道人瞪眼怒道:“胡说八道!胡说八道!老秃驴莫要贻笑大方!”
    这对共处一座屋檐下的老冤家,又开始了。
    陈青牛默默离去,走入回头巷深处。
    小巷,宁静祥和。
    心境,波澜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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