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大脑袋虽说也挺贪杯,治军的本事也算不得如何高超,可到底是正儿。
    头颅滚滚而落,鲜血满地,贺家车队的两端,尽是无头尸体。
    陈青牛抬头望去,那人面若稚童,身材纤细矮小,双鬓霜白,背负一把剑鞘,腰悬一柄制式青鸾战刀。
    相传红旆军镇,有一位久负盛名的童子剑仙,最喜好孤身去往大隋南疆,深入腹地数千里,专门猎杀修士!
    今日一见,名副其实。
    这尊杀神站在马车顶,环顾四周,视线所及,所有心怀不轨的江湖人,都主动丢弃兵器,匍匐在地。
    期间有人动作慢了,或是心存侥幸,便是一剑飞至头颅飞的凄惨下场。
    贺卿泉走下马车,毫无意外神色,向那位“相貌清奇”的矮小剑仙,施了万福,开心笑道:“见过尉迟叔叔。”
    “此行南下,再无危险。”
    被称呼为尉迟叔叔的剑仙,他略微点头,嗓音清脆稚嫩,仍是如孩童无异,然后转头望向高坐马背的陈青牛,“她说你是个好人,所以让我来请你继续南下,不要再回军镇。”
    陈青牛问道:“你就不担心她的安危?”
    这位公认西北边军第一高手的剑修,淡然道:“确定你不去送死后,我自会去送死。”
    显而易见,生死之大,竟然被此人视为一件可有可无的小事。
    而且坦然此行北归,是“送死”。
    言下之意,当然存在一种委婉的善意,奉劝陈青牛应当惜命,不要去蹚浑水。
    贺卿泉脸色焦急,好像生怕陈青牛热血上头,就拨马掉头,一路北奔。
    好在陈青牛思量片刻,对那童子剑仙点了点头。
    可如此一来,贺卿泉又有些黯然伤神,满怀失落。
    姓尉迟的红旆剑仙正要御剑离去,陈青牛突然问道:“是老和尚要杀她吗?”
    童子剑仙犹豫了一下,摇头道:“恰恰相反,僧人是朱雀朝廷派来西北,负责护她渡劫。”
    陈青牛脸色微变,童子剑仙叹息一声,“所以你现在应该明白,她的敌人,绝不简单。”
    童子剑仙在御剑飞离峡谷之前,撂下一句话,“她让我告诉你,那个叫王曦的书生,深藏不露,绝非良善之辈。”
    红旆军镇,尉迟长霸。
    相传此人性情耿直,粗犷躁烈,却不失赤子之心。
    佩剑名为“白甲”。
    一剑如虹。
    毅然决然。
    慷慨壮烈。
    陈青牛抬起头,望向峡谷高空。
    耳畔依稀响起当年的那个背影,那一声大笑。
    也如童子剑仙这般洒脱。
    “白家亡了!”
    ————
    在贺家马队离开军镇之后。
    彩绘木偶和贺家狐仙,开始小院对弈。
    前四局,相互两胜胜负。
    这第五局,既分胜负,也分生死。所以这一局棋,下得极为缓慢,各自长考不断。
    一旬过后。
    棋局已至中盘,白狐执白,已有败局气象。
    彩绘木偶盘膝而坐,屁股下是一枚黑色棋子,此时再无与陈青牛相处时的气急败坏,气态雍容,舒缓从容,缓缓道:“朱雀皇帝虽然名义上将道教放在首位,但此人气魄极大,试图以一国之力,压制南瞻部洲所有宗门修士,因此真正大力提拔的对象,只有兵家。如此一来,就惹来众怒,并无太多实惠的道门,不念朱雀皇帝的好,稷穗学宫在朱雀连一座学院也没有,好不容易扶植出一个圣人庞冰,最后却一心为国,效忠于朱雀皇帝。只剩下佛门,好像与朱雀皇帝签订了密约,关系莫逆。故而西北边关外,法雨之普及,供佛之热烈,祈福之频繁,造像之多密集,冠绝朱雀,袈裟遍野,梵音满城。”
    腰间别有一支青色竹笛的五彩傀儡,叹了口气,“南唐皇帝可谓朱雀皇帝的同道中人,但是结果如何?还不是被魏家不惜以失去一名飞升境为代价,布下死局,导致姜氏修为大跌,命灯飘摇?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只是无奈的是朱雀兵家势力已成,长安侯等人,亦是不允许朱雀皇帝改弦易辙,皇帝本人想必也是骑虎难下,不得不孤注一掷,来不及消化玉徽王朝的底蕴,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北征大隋,以防那些圣人的谋划越来越缜密。”
    白狐捻子而不落子,笑问道:“凉王朱鸿赢,是不是早已经被策反了?”
    彩绘木偶嗤笑道:“眼高手低,志大才疏,想着要从朱雀皇帝那里划走半壁江山。殊不知以他的那点气数,哪里挑得起整座南瞻部洲这副担子。我也不瞒你,如今朱鸿赢恐怕连傀儡君王的待遇,也被剥夺了,如果没有大的意外,此时朱鸿赢已经沦为阶下囚。”
    白狐好奇问道:“这朱氏王朝,不是一直受到观音座胭脂山的庇护吗?”
    彩绘木偶冷笑道:“否则你以为陈太素那婆娘,早年为何要闭甲子关?甚至为何一出关,‘东皇’赵皇图就守在青峨山?还不是陈太素身受重伤,哪怕出关也未痊愈!要知道这六十年,于修士而言,弹指瞬间,但对于世俗王朝来说,足以天翻地覆了。”
    白狐又问,“玲珑洞天陈师素,不但是红袍陈太素的亲妹妹,更是青峨山观音座三脉之一,哪怕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可一荣俱荣的道理,如此浅显,她会不懂?各方势力觊觎南瞻部洲已久,陈师素会看不见?”
    彩绘木偶讥讽道:“你真是坐井观天!”
    白狐轻轻落子,笑道:“等我不想做井底之蛙的时候,你不是刚好来了嘛,拦住了我的去路和退路。不过你又为何掺和这些千秋大事?想要一方香火神位?”
    彩绘木偶哈哈大笑。
    只恨自己没有眼泪。
    它有些失态,从黑棋墩子跌落,坐在地上,继续大笑。
    看着病态疯癫的小木偶,白狐轻声道:“我虽是坐井观天,却也算是坐在井口上了,所以古凉州城的那桩惨案,我其实看到了,你的恩怨情仇,我也清楚。”
    彩绘木偶顿时平静下来。
    朱雀王朝的开国皇帝,曾经避难至古凉州城,与女子情意相投,离别之时,男人允诺将来他飞黄腾达后,必会来此找她,共患难,且共富贵。
    当时他并不知道女子已经珠胎暗结,数年后,风云变幻,男人打下江山,登基称帝,气吞万里如虎。但是迎接女子的命运,却是一场从天而降的横祸,虞氏子弟,两百六十余人,一日死绝,全部丧命于身负密令的朝廷军卒,老幼妇孺,无人存活。不知为何,那些精锐悍卒连女子的孩子也没有放过,却独独绕过了女子,只是以利刃划烂了她半张脸胖。
    满脸鲜血的女子最后去往书楼,点燃所有灯火,打开房门窗户,在熊熊大火当中,她悬梁自尽于藏书楼顶层,愿生生世世看着这座污秽的阳间,直到朱氏王朝覆灭,要亲眼看着那个负心汉的江山社稷,轰然崩碎!
    如果仅止步于此,犹然算不得最悲惨。
    大约十年后,古凉州城不知是谁的授意,建造起一座皇后庙,供奉一位雕像绝美的娘娘,栩栩如生。
    此庙既不是朝廷官府认可的祠庙,却一直没有被判定为淫祠,庙前更树立有一块不知谁撰写的碑文。
    一般而言,都是帝王或者礼部敕封,交由当地官府筑造,立碑撰文,录入地方县志,等等,方才能够成就一方正统神灵,享用香火,承受愿力,与辖境气运戚戚相关,共担福祸。
    城内百姓许愿极为灵验,逐渐香火鼎盛,方圆百里,信徒云集。
    如果没有意外,这座娘娘庙所供奉的女子,也有可能真的成为一位神祇。
    但是两年后,当时的节度使府邸,就得到一封来自京城的密令,由一群钦天监修士亲自带到府邸。
    这支队伍领衔之人,则是一位仙风道骨的道士,自称出身五阳派。
    当天晚上,那座皇后庙就被拆毁,那些等同于宫廷皇木的栋梁,一律劈柴烧成灰烬。
    火烧。
    那座娘娘雕像更被以利器割裂,分尸一般,再以钝器打碎,一块都不遗漏地全部沉入商湖。
    水溺。
    那块碑文并没有人毁坏,只是搬走,埋入距离商湖极其遥远的黄沙大地当中,坑深数十丈。
    土埋。
    这还不止,在娘娘们的废墟之上,朱雀朝廷户部直接拨款,建造了一座气势恢宏的城隍阁,规格之高,规模之大,冠绝一朝。
    城隍爷的塑像,貌丑无比。
    显然是要城隍阁镇压皇后庙,更要用一尊丑陋城隍,“镇压”那位美若天仙的娘娘。
    永世不得翻身。
    环环相扣。
    哪怕不论手段,只说这份歹毒心思,不可谓不骇人听闻。
    ————
    石桌上,彩绘木偶猛然站起身,伸出手指厉色道:“我需要你一只狐狸精来怜悯?!”
    狐仙柔媚笑道:“我没有可怜你。”
    彩绘木偶咬牙切齿,“陆法真,愚蠢之极,还敢将我作为双修鼎炉?我要五阳派在他手上断绝香火!”
    “崔幼微就是个婊子,哈哈,至今这个贱货,还不知道当年是如何怀上女儿的,朱鸿赢和朱氏皇帝,两个自以为是大白痴,更是为此决裂,连老祖宗打下来的江山社稷,也不管了!那老妪策反了朱鸿赢的长子朱真倞,高林涟便策反了二子朱真虎,更教出了一个真正的衣钵继承人,那个自幼便城府深重的朱真烨!”
    “高林涟这伪君子,道貌岸然,在朱雀王朝潜伏四十余年,一心想要大隋一统南瞻部洲,为此不惜亲眼毁掉自己两个家族,为了他的野心,先后两位挚爱女子皆因他而死!世间男人,便都是这种货色!”
    狐仙问道:“难道你真不知道,朱雀开国皇帝虽然为了江山稳固,没有迎接你去做皇后,但是在你被人阴谋陷害后,娘娘庙的建造,和那块没有署名的碑文,其实都是他亲自授意和亲笔书写。”
    彩绘木偶神色平静,“他做这些,我就该原谅他?我的孩子,我虞家那么多人,就这么死了?我被城隍阁镇压将近五百年,这笔账又该怎么算?”
    狐仙低头看着那个彩绘木偶,问道:“所以你恨朱氏王朝开国皇帝的忘恩负情,恨当年胭脂山那个抢了你皇后位置、并且对你百般算计的女人?所以你与大隋高林涟一拍即合,与莲花峰的范玄鱼联手?”
    彩绘木偶摊开双手,深呼吸一口气,然后抬头望向这头千年狐魅,“你说你千年修行,看尽了人世沧桑,只差一步就能得到大逍遥,结果呢,偏偏就只能止步于门槛之外,你不可怜吗?”
    狐仙笑得眯起眼眸,笑意真诚,“咱们女人何苦为难女人,要不我们不比凄惨,来比比谁更活得好?”
    彩绘木偶嗤笑道:“没劲。”
    它瞥了眼崭新的棋盘,崭新的棋子,崭新的棋局,突然感慨道:“你我皆棋子罢了。”
    狐仙仰头望向天空,“可是我活得开心,因为我从不觉得自己是什么棋子。”
    彩绘木偶一脚踢中那个当墩子做的黑子,啪一声重重落在棋盘上,一锤定音。
    “你输了。”
    狐仙随手一挥袖,棋局打散,黑白棋子纷纷飞回棋盒,只是棋子胡乱落在棋盒当中,黑白混淆。
    只听她坦然笑道:“那就束手待毙好了。多活了一千年,我早就赚回本了。我只是有些惋惜罢了,看不到心中那一幕场景。”
    彩绘木偶沉默不语。
    白狐站起身,望向主屋,“先是安排了一出刺杀,加上高林涟的故意露面,迫使他自己主动离开凉州城,以免惹来太多视线关注,坏了你们的阴谋布局,同时安排他到这铁碑军镇,希望借他之手,与我两败俱伤。甚至在不惊动朱雀朝廷的前提下,还有希望将裴宗玄也一并铲除了。只是你们怎么都没有想到,他会与我相安无事,和裴柳两家也无风波。这期间,是不是还出现了些意外,才使得你们无法对他‘物尽其用’?”
    彩绘傀儡跳上棋盘,缓缓而行,漠然道:“有人利用王雪涛的死,在向朱雀朝廷示警。不但司礼监来了人,据说王松涛也微服私访,离开了朱雀京城。除此之外,宋梦熊的暴毙,也让人措手不及,使得宋梦麟大发雷霆,差点就坏了大事,因为没有人想到那个化名俞本真的宝诰宗嫡传,俞正本,失心疯一般,莫名其妙就打杀了宋梦熊,叛出宗门不说,还差点坏了道门圣人的谋划,溜之大吉,至今下落不明。”
    白狐嘻嘻笑道:“所以说,谁都不是傻子。下棋嘛,终归是你来我往,哪怕先手下得再好,也未必就稳操胜券了。对吧?”
    彩绘木偶使劲摇头,沉声道:“你尚未渡劫成仙,不明白一个世间至理,世间的规矩,都是圣人订立的!”
    白狐也摇头,“那你知不知道,曾经有人,以一己之力,坏了四方圣人的规矩?”
    她伸出手臂,扬起拳头,挥了挥,笑脸灿烂,“是一拳打烂哦!”
    彩绘木偶不以为然,一下子走在棋盘天元的位置上,“所以他死了,一次又一次,一生又一世。”
    白狐喃喃自语,“我可不这么认为。”
    她好像在与人言语,轻轻问道:“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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